「“法律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東西”，說這話的人，我感覺他不太懂法理，建議回法學(xué)院重修一下這門課。」

    這一晚，毫無懸念，唐秋水還是失眠了。不過，聽著外面震天響的施工噪聲，她既沒有煩，也沒有惱，反而越來越興奮。

    她甚至從床上爬起來，把換下來打算機洗的衣物拿去衛(wèi)生間一件件地手洗。一不小心倒多了洗衣液，綿密的泡沫從盆里漫溢不止，漂了十來次才漂凈。雙手浸在涼水里，一系列重復(fù)的動作讓她覺得很解壓。

    折騰到凌晨四五點，才終于有了困意。還好今天放假，她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補覺。

    殊不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早上九點多，睡夢中的唐秋水被小區(qū)的大喇叭通知吵醒。

    這喇叭開了循環(huán)播放，一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地說，用崇城方言：“早上9-11點，居委辦公室門口有公益法律咨詢服務(wù)，有需求的居民，可有序入場，請互相轉(zhuǎn)告。”

    拿喇叭的人應(yīng)該是在整個小區(qū)里巡回，喇叭里傳來的聒噪男音忽大忽小，時高時低，戴上耳塞還是隱隱約約能聽見。唐秋水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忍了一個多小時，根本睡不著。

    實在受不了了，唐秋水干脆趿起拖鞋，氣沖沖地跑下樓扔垃圾。順便去看看到底是哪個勞模同行端午假早上不睡覺，跑這鬼地方來提供咨詢。

    今天有太陽，但陽光并不刺眼，透過層層樹隙灑下來，如一顆顆細(xì)小的種子，落地生花，無色無味。有人走過，花便立時謝了，化成幽幽黑影。

    唐秋水之前沒去過居委辦公室，但這地方并不難找，人多的地方就是。

    循著聲音往前，右拐，很快就看到小區(qū)第二排單元樓中間烏泱泱地聚了一群人，一個個嘴里都講著崇城話，熱鬧得像是來到了廟會集市。

    人群的最外圍，立了一塊易拉寶，上面豎著寫了“公益法律咨詢”幾個大字。

    唐秋水?dāng)D上前，踮起腳，夠著看?？吹阶罾锩孀稍兾簧献哪莻€人，瞬間傻了眼：“梁……梁律師？？”

    梁渠聞聲抬頭，眼神散漫如陽光的游絲，越過人群，在女生驚詫的臉上落定：“這位居民，需要法律咨詢服務(wù)么？”

    【小劇場】之“內(nèi)推”

    畢業(yè)即待業(yè)的法學(xué)生唐秋水把簡歷發(fā)給唐燃的第一天。

    秋水滿心期待：燃哥哥，你同學(xué)怎么說呀？

    唐燃：還沒回復(fù)，人家是大所合伙人，忙呢。

    秋水：嗯嗯嗯！

    第二天。

    秋水有些著急：燃?s?哥哥，有消息了嗎？

    唐燃：別急啊，再等等。

    秋水：哦好的。

    第三天。

    秋水快哭了：燃哥哥……

    唐燃裝死，已讀不回。

    第27章 檸檬魚

    眾人齊刷刷地回頭看過來，唐秋水尷尬到恨不得請外面的施工隊過來幫她打個地洞鉆進(jìn)去。

    她牙沒刷，臉沒洗，穿了身印著卡通圖案的睡衣睡褲，就這么蓬頭垢面地出來了。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攪她清夢的勞模居然是她認(rèn)識的人，這人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么和她搭訕，引得她被一群人行注目禮。

    好在唐秋水演技精湛，趕緊裝不認(rèn)識，瘋狂擺手：“不需要不需要，我就是路過隨便看看，你們繼續(xù)。”

    眾人又齊刷刷回過頭去，圍著梁渠七嘴八舌，喋喋不休，盡說些該適用民法典婚姻編的家長里短。

    唐秋水這才松了口氣，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小時左右咨詢就要結(jié)束了。

    她回家洗漱好，換了身衣服，在小區(qū)里晃了一圈。等到十一點到了，她才回到居委辦公室那里。

    方才聚在這里的居民已經(jīng)全部離散，只剩梁渠一個人站在桌邊，在收拾東西。

    唐秋水總算可以上去找他說話，她有些別扭地主動開口：“怎么是您？”

    梁渠停下手里動作，濃眉上挑，反問一句：“不能是我？”

    唐秋水咕噥著打出一記回旋鏢：“您說過不會自砸招牌?！?/br>
    這才幫街道贏了場官司，轉(zhuǎn)頭就跑居民這里做公益咨詢，這cao作她看不懂。

    梁渠笑：“這怎么是自砸招牌，這是做好人好事。”

    唐秋水淡淡“哦”一聲。

    梁渠跟她說實話：“這個活動是冠圓街道辦組織的?！?/br>
    唐秋水微微睜大眼睛，一時敵友難分。

    一個因信任危機被民眾推上行政訴訟審判臺的被告，結(jié)案之后又不計前嫌地跑來造福于原告，這和她以往見到的對抗性案件都不一樣，輸贏像是變得無足輕重。

    唐秋水陷入疑慮。她想起不久前梁渠說過的那句“行政訴訟，不以成敗論英雄”，當(dāng)時只是一言蔽之，往深了追問，行政訴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原被告雙方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女生沉思的表情認(rèn)真又執(zhí)著。

    梁渠沒有出聲打擾或點撥，因為這不是一個可以由他直接公布答案的題。準(zhǔn)確來說，這題根本沒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需要自己去體念去感悟，找出最能說服自己的解。

    一時找不出也沒關(guān)系，還有下一個案子，下下一個案子，很多很多個案子。

    唐秋水運轉(zhuǎn)的思維呈絮狀，紛紛揚揚，斷斷續(xù)續(xù)，不成體系，最終被桌上攤開的一大堆a4紙按了暫停鍵。她看到每頁紙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這些都是梁渠所做的咨詢記錄。

    有些人一大早就過來工作，而有些人卻還在呼呼大睡，都不知道誰是老板誰是助理，唐秋水心里很是過意不去：“您怎么沒和我說您要過來?！?/br>
    要是他提前說了，她可以來幫忙的。她應(yīng)當(dāng)來幫忙的，肯定會來的。

    可能他想說的吧，只是沒有機會，不知道怎么說，因為今天之前他們兩個還在吵架，搞得老死不相往來的。

    看著女生臉上有些較真又有些糾結(jié)的表情，梁渠唇畔起弧，轉(zhuǎn)而低頭看了眼腕表：“不打擾員工睡覺?！?/br>
    要是以前那個對夜間施工的存在毫不知情的梁渠，說這話一定在揶揄她?？涩F(xiàn)在，似乎真的是老板在體恤下屬。

    “人還怪好的嘞?！碧魄锼钠鹱爨止玖司?，聲音小得只夠自己聽到。

    可惜，還是打擾了。梁渠也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公益咨詢宣傳陣勢這么大，這么受歡迎。兩個小時里，不停有居民跑過來問問題，他回答得口干舌燥，快累死了。

    終于結(jié)束了，梁渠把桌上的東西都塞進(jìn)包里，利落地一拉拉鏈：“行了，我走了。”

    “哎等一下，”唐秋水當(dāng)然不能這么放他走，想著到飯點了，她提議，“我?guī)ジ浇詡€午飯吧。”

    算作招待？補償？抵過？說不上來。

    用法律術(shù)語倒是可以很快定性，這樣的宴請叫作好意施惠。一種情誼行為，可失約，可賴賬。

    當(dāng)然唐秋水不會這么干。事實上她也沒機會這么干，因為最后是梁渠付的錢。不過她發(fā)出這則邀請當(dāng)時不知道會讓梁渠破這個費。

    二人去了小區(qū)附近的匯全廣場。

    這是一個開了很多年的地下廣場，里面有一家大型品牌折扣店，唐秋水經(jīng)常會過來逛一逛，淘點物美價廉的過季衣服。

    “您想吃什么？”唐秋水邊看大眾點評，邊征求梁渠意見。

    梁渠說：“我隨便。”

    “……”

    隨便，就是不挑，什么都可以?？墒沁@個詞只是聽起來率性而已，其實很讓人惶恐。尤其是上級對下級講出來，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隨便，不知道。

    唐秋水垂頭默默挑了幾個評分還可以的餐廳，比較了好一陣，最后舉起手機，一錘定音：“那就吃這家吧，檸檬魚火鍋，新開的，我看好評還挺多的?！?/br>
    梁渠點頭：“行。”

    可能因為是節(jié)假日，再加上店鋪剛開業(yè)，中午的顧客還挺多。

    兩人落座后，服務(wù)員上來給他們倒水。唐秋水指了指小程序菜單上的一個推薦鍋底，問：“這個里面沒有辣椒的吧？”

    服務(wù)員迅速瞥一眼，微笑著搖頭：“沒有?！?/br>
    唐秋水這才放心點了加購。

    服務(wù)員走后，梁渠咳一聲，似在澄清什么：“也不是一點辣都不能吃?！?/br>
    額……吃個微辣額頭都能冒汗的人還擱這逞強，菜又愛玩，死要面子。

    唐秋水笑了下，并不拆穿他，還主動攬鍋：“嗯，是我，我不能吃?！?/br>
    梁·傲嬌·渠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唐秋水繼續(xù)低頭看菜單。因為這個鍋底里面本來就有很多rou和蔬菜，為了不浪費，她就另外單點了兩道菜，很快下了單。

    放下手機后，她聽見梁渠在對面開口：“那天，我話說得有些重了?！?/br>
    唐秋水抬頭，對上一雙正朝她直視而來的，清可見底的眼睛。

    而這句話，似是打了很久的腹稿，又似是脫口而出。

    唐秋水搖了搖頭：“沒有，本來就是我做得不對。”

    “那我也不該這么大聲。”

    “應(yīng)該的，您是為我好?！?/br>
    “有些話，我說得也不對……”

    “不不不，您說的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

    餐桌上的兩個人，一個在給對方致歉，另一個在給對方鋪臺階。相視一笑間，冰雪遇春風(fēng)，凍僵的關(guān)系在雙向的軟言好語中徹底破冰。

    鍋底很快被端上來，煮了沒一會就開了。檸檬清新，魚rou鮮美，這兩者搭在一起，竟在舌尖撞出一番奇妙而又恰到好處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好好吃！唐秋水在心里默默點贊，為自己選餐廳的眼光，也為面前的這道佳肴。

    梁渠看向正用小勺子一點點舀著湯喝的女生，問：“昨天晚上還有噪聲嗎？”

    沒想到他還會提這件事，他的表情也不像是要問責(zé)，而像是事后采訪，心平氣和。

    唐秋水?dāng)R下手里的餐具，為了騰出食指去點自己的黑眼圈：“當(dāng)然有啊。您不知道，現(xiàn)在施工隊恨不得把撤訴裁定的復(fù)印件貼腦門上，鉆起來更囂張了呢?！?/br>
    聽她說到撤訴裁定，梁渠笑：“還是在怪我？”

    ……怎么敢。其實唐秋水心里很清楚，這和梁渠關(guān)系并不大，真正給施工隊背書的不是他。只是，她暫時沒辦法接受這樣的結(jié)果。

    所以當(dāng)聽到梁渠說“就算滕怡靜贏了施工也不會停，何必呢”的時候，唐秋水很是不平：“這不科學(xué)?！?/br>
    梁渠抿了一口水，給出的理由無懈可擊：“沒辦法的事情，白天施工影響交通，只能晚上趕工期?！?/br>
    “那附近居民的權(quán)益就不重要了嗎？”唐秋水挺直上身，一字一句道，“我們的城市建設(shè)究竟是想提升居民的生活質(zhì)量和幸福指數(shù)，還是讓居民變得更加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