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6節(jié)
第八章 至柔至剛 長廊兩頭都支著窗子,夏夜的晚風撥動檐角系的小銀鈴,丁零零作響。 玉脂“哎呀”一聲,壓低聲音朝他說道:“噓!尋常助興用的而已,并不傷身,太子給你們都安排了姑娘,你疏散一下就完事了......” 謝燕鴻扯住玉脂的披帛不松手,朝她搖搖頭。 玉脂急了,忙道:“太子哪里是能得罪的,你又不吃虧,太子給你挑了好的來呢!” 謝燕鴻還是不松手,玉脂不住地往后看,生怕后頭有人聽見。她急得直跺腳,頭上的釵環(huán)丁零零地響。見謝燕鴻實在堅持,玉脂也無法了,一咬牙道:“就幫你一回,被發(fā)現(xiàn)了,我也吃不了兜著走?!?/br> 謝燕鴻這才松手了。 玉脂領(lǐng)著他們倆往房間里去,把里頭等著的姑娘打發(fā)出去。謝燕鴻滿面通紅,從耳根紅到脖子,手腳像軟面條似的,扶著桌子,勉強站好。 “你醒醒酒,”玉脂說道,“實在遭不住了就叫我?!?/br> 玉脂將門合上,走了。她一走,謝燕鴻便喘著氣說道:“把香滅了,窗打開?!?/br> 謝燕鴻不狎妓,但和玉脂多有來往,也知道這些娼門里的道道。酒里有東西,香里也有,用量都不重,對那些常在風月場里走的人來說,不過尋常,但謝燕鴻沒經(jīng)過這些,兩下里一合起來發(fā)作,他有點遭不住了。 等了一會兒,竟沒人答應。 謝燕鴻一回頭,見到長寧愣愣地坐在桌邊,倒撒的酒潑了他一身,眼神都直了,喊也不答應,顯然是醉得狠了。見狀,謝燕鴻一屁股坐下,抱著疼得不行的腦袋,哀叫一聲。 這竟也是個靠不住的! 謝燕鴻強撐著站起來,掀開熏爐蓋子,把茶壺提起來往里頭一澆,“滋”一聲把香澆滅了,再把窗戶打開,涼風徐來,房間里便不憋悶了。謝燕鴻吐了口氣,還是覺得熱,抬手扯了扯領(lǐng)口。 長寧還坐在桌邊,不說話也不動。 謝燕鴻走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叫了他一聲,見他沒反應,又拍了拍他的臉,低聲罵道:“不能喝就別喝,呈什么英雄,美色當前就成軟骨頭了?嗯?” 長寧還是沒反應,深麥色的皮膚下透出點紅來,歪了歪頭,仿佛沒聽明白謝燕鴻的話。 謝燕鴻又罵了一句:“上輩子欠你了......” 外頭還在飲宴,總不好拂了太子面子,一走了之,又不好讓醉鬼就這樣坐一宿。謝燕鴻把長寧的胳膊拉起來,肩膀頂著長寧的腋下,咬牙一使力把人從椅子上扛起來。 長寧太重了,謝燕鴻差點沒站穩(wěn),歪歪斜斜地扛著他往里頭走,把他往床榻上摔。長寧陷進了香香軟軟的被褥里,謝燕鴻本就頭暈腿軟,左腿絆右腿,天旋地轉(zhuǎn),也摔下去了,摔在長寧身上,鼻子撞到胸膛上,疼得淚汪汪。 濃重的酒氣迎面撲來,謝燕鴻趴在長寧身上,閉著眼甩甩頭,撐著長寧的胸膛坐起來。 猝不及防,長寧一個翻身,半個身子將謝燕鴻壓在身下,謝燕鴻差點沒喘上氣來,推也推不動,叫道:“起開!” 長寧卻像聽不見,手腳并用夾抱住謝燕鴻,在謝燕鴻耳邊茫然地低聲說道:“頭疼。” 謝燕鴻怎么都掙不脫,反而累得渾身是汗,衣衫不整,他干脆xiele力氣,打算就這么睡一覺算了。就在這時,長寧又說道:“你這里怎么有個洞眼......” 說的是耳垂,長寧靠得太近了,說話的時候嘴唇翕張,碰得謝燕鴻耳朵發(fā)癢。謝燕鴻側(cè)過腦袋,盡量讓自己的耳朵離長寧遠一些。 “小時候扎的......你別動行不行!” 長寧沒聽見似的,好像找到了讓自己好奇的玩意兒,他抽出墊在謝燕鴻身下的一只手,捏住謝燕鴻的耳垂。他手上有繭子,摩挲謝燕鴻的耳垂時粗糙極了,謝燕鴻幾乎要叫出來,襠部鼓起來了,欲哭無淚。 “你干什么呀!別動了!” 謝燕鴻大喝一聲,猛地從長寧的鉗制中抽身出來,手腳并用地向床邊爬去。長寧雖然醉得狠了,但本能還在,就像突然被搶走玩具的大貓,他伸手抓住謝燕鴻的腳踝,一把將他扯回來。 謝燕鴻哪里肯輕易就范,也不顧什么風度了,手腳并用,胡亂地踹打。謝燕鴻越是掙扎,長寧就越是壓制。謝燕鴻哪里斗得過他,很快地,兩只手腕被他一手抓住。 謝燕鴻氣喘吁吁,兩腿一蹬,認命地仰躺著,累得說不出話了。 這時候長寧卻什么也不干了,就這樣俯視著謝燕鴻。他的頭發(fā)沾了酒液,一綹一綹地垂下來,醉酒后的眼神直愣愣的,琥珀色的瞳仁波光流轉(zhuǎn)。 忽然,長寧趴倒在謝燕鴻身上,熱烘烘地壓了個結(jié)實,呼吸平穩(wěn)。謝燕鴻以為他終于消停了,松了一口氣,推不動他,干脆合上眼,準備睡一覺。誰知道,長寧竟把腦袋埋入他頸窩里,腰輕輕地聳動著。 謝燕鴻腦袋轟地一下炸了,一時半會兒竟反應不過來。 長寧緊閉著眼,急促地喘氣,渾身發(fā)燙,像燒紅的碳,一下下往謝燕鴻身上頂,發(fā)情的狗似的。謝燕鴻的腰被他鉗住,動彈不得,只感覺到長寧那兒又硬又熱,隔著衣裳,不住往他腰眼小腹處頂。 謝燕鴻心里把太子翻來覆去罵了百八十遍,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也不知是躁的還是熱的,額發(fā)都濕透了,脖頸上全是黏膩膩的汗,滿床的被子都被他踢得皺巴巴的。 過了好一會兒,長寧悶哼一聲,消停了,趴在謝燕鴻身上,睡著了,還打起了小呼嚕。 謝燕鴻拼命將他推開,連滾帶爬地從床上爬起來,褲襠里濕漉漉的,難受極了。 這回是完全清醒了,謝燕鴻悄悄打開門,探頭出去看了看,外頭仿佛已經(jīng)散席了,靜悄悄的。逮住來往伺候的小丫頭,問了顏澄的去向。知道前頭散席了,顏澄已經(jīng)被家里人接回去,謝燕鴻便放心了。 他摸出幾個錢來,讓小丫頭使人幫忙去雇車,又叫來幾個人,將醉死過去的長寧也扔到車上,一路顛簸著回了侯府。 侯府還給他留著門,但他這么晚歸,第二天肯定會被爹娘知道,到那時候又有一頓折騰,謝燕鴻想著就頭疼。他指使下人,把長寧扔回他自己的房間去。謝燕鴻總覺得心虛,換下來的臟褲子也不好意思讓人去洗,直接扔進澡桶里,濕得看不出來了才罷休。 翌日宿醉,謝燕鴻起床的時候頭痛欲裂,忙吩咐人去煮醒酒湯,一推開房門,就見到長寧黑著臉坐在廊下。 謝燕鴻熱氣上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干、干嘛......” 長寧站起來,眉頭皺成川字,問道:“我喝了什么?怎么頭疼成這樣?” 謝燕鴻被他問得張口結(jié)舌,半天才怒道:“你自己喝的!不會喝酒還喝,醉了發(fā)酒瘋,還惡人先告狀!” 長寧被他吼得一愣,他以前喝過酒,關(guān)外的葡萄酒、馬奶酒,又烈又醇,他只敢喝兩口。昨天那樣甜絲絲的,軟綿綿的,竟也是酒嗎?他抱著疼得要裂開似的腦袋,轉(zhuǎn)身回房了,留下謝燕鴻原地,又羞又惱。 因著宿醉,長寧竟在房里窩了一日不曾出來,從不喝酒的人,醉起來后勁極強。 謝燕鴻試探了幾句,見他似乎完全不記得那日的荒唐事,也就不再提起了,權(quán)當是酒后糊涂。過了幾日,顏澄又給他發(fā)帖子請他,他也怕再有上回的事,先推了,回話過去道,等過一陣再說。 進了七月,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圣人又罷朝了,說是老毛病又犯了,身子不舒服,朝中上下的事情,都盡數(shù)交給太子打理,七月里宮中是要擺宴席的,為了顯示圣人身子沒有大礙,宮宴還是一如既往地辦,甚至辦得比往日還要隆重。 謝韜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出席過了,今年也破天荒地要去。 謝韜與謝月鷺同乘一車,謝燕鴻與長寧同乘一車,時近七夕,車馬盈路,錦繡滿街。謝燕鴻掀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小兒手捧含苞欲放的荷花,沿街叫賣,還有人將荷花扎成雙頭蓮的模樣,圖個好意頭,滿街都是幽幽荷香。 宮里規(guī)矩嚴,長寧是不能去的,他只不過隨車,在車里等候。 謝燕鴻摸了幾個銅錢,讓跟車跑的六安買來幾捧荷花,分一些送回家去給母親和嫂嫂,另一些放在車里。荷花苞飽脹得像是馬上要破裂似的,上還有晶瑩的水珠,嬌艷欲滴。 長寧似是沒見過,伸出手去點了點花苞的尖尖。 這幾日,謝燕鴻見了他總有些尷尬,但長寧向來都是那副木頭模樣,謝燕鴻也就慢慢地自在起來了。 他想起長寧似乎是很喜歡花,別人拋給他的那朵山茶,他拿白瓷碗裝滿清水,花就這樣浮在上頭,竟也養(yǎng)了幾日。 謝燕鴻將微微綻開的荷花湊到長寧鼻端,長寧湊過去聞。他眼眸低垂,鼻尖埋入花苞中。鼻梁直挺,上面還有個小小的駝峰,五官線條硬朗,花苞卻柔軟馨香,至柔至剛。 謝燕鴻撇開目光,將花收回來,隨手放在一邊。 車速慢下來了,他再撩開車簾,車旁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前頭便是宣德門,金釘朱漆,雕梁畫棟,鐫鏤龍鳳,朱欄彩檻,禁軍佩刀分立,燈火通明,亮如白晝。車駕將停,一應人等都得下車了。 想著要讓長寧瞧瞧熱鬧,謝燕鴻又把車簾撩開些,讓開一些讓他看。 “進了宣德門就是大內(nèi),你瞧——” 謝燕鴻一回頭卻被嚇了一跳,長寧面如金紙,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眉頭緊皺,眼神失去焦距,仿佛在經(jīng)歷極大的痛苦。 謝燕鴻忙放下車簾,急急問他:“怎么了?!” 長寧閉上眼,嘴唇翕動,謝燕鴻把耳朵湊到他唇邊,聽見他用氣聲說道:“頭疼......” 這是怎么了?宿醉能醉這么多日? 謝燕鴻正要叫人,卻見長寧似是頭疼難耐,彎腰蜷起來,手抱住腦袋,要把腦袋往車壁上撞,嚇得謝燕鴻手腳并用爬過去,抱住他的腦袋。 六安敲了敲車門,說道:“二爺,該下車了?!?/br> 長寧力氣大,謝燕鴻幾乎抱不住他,急得腦袋出汗,他叫道:“喊個大夫來!” 作者有話說: 床上打個架而已,應該還好吧? 第九章 君子有癖 六安跑著去請了大夫來,大夫把脈也把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只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讓好好休息就完事兒了。 進宮的時辰不能誤,謝韜和謝月鷺過來看過后,便先行一步了。謝燕鴻留在后頭,長寧那一陣要命的頭痛似乎已經(jīng)過去了,他靠在車壁上坐著,閉目不語,眉頭緊鎖,嘴唇還發(fā)白,謝燕鴻叫他,他也不答應。 也不知他是怎么了,謝燕鴻一時也無法,只能把六安留下來看著,自己匆匆進宮去。 太子主持的宮宴一如既往,謝燕鴻心里惴惴,并沒有宴飲的心思。顏澄跟隨著父母就坐在謝燕鴻對面,謝燕鴻朝他笑,他卻好像沒看見似的,轉(zhuǎn)頭與父母講話。 酒過三巡,謝韜提出要面圣。 別人提出來,太子敢不應,謝韜提出,他不敢不應。謝韜有從龍之功,從圣人在江東起家便跟在身邊的,當年前朝兵敗,圣人揮師叩開京師城門,沿著御街直入大內(nèi),謝韜是策馬緊隨其后的。 太子對待謝韜很禮貌,當即便讓內(nèi)侍官拿著自己的牙牌去開內(nèi)宮門,親自領(lǐng)謝家父子三人面圣去。 圣人起居的福寧殿就在面前,謝燕鴻本以為太子會和他們一塊兒進去,誰知道太子坦坦蕩蕩,在殿門外就停住了腳步,示意他們進去。謝韜與謝月鷺先行,謝燕鴻落后了一步,看了太子一眼,正好與太子的目光對上。 太子朝他一笑,笑得促狹,謝燕鴻不明所以。 “那日是孤考慮得不周,”太子的手虛虛握拳,抵在唇邊,笑道,“沒想到小鴻不愛紅妝?!?/br> 謝燕鴻聽得一愣,好一下才反應過來,太子以為他好男色。怪不得那日沒有后招,原來是這里圓過去了。定是玉脂說了些什么才讓太子誤會,謝燕鴻干笑兩聲,心想著,誤會斷袖好過誤會自己不識抬舉,拂了太子的美意。 太子以為他不好意思,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君子有癖,瑕不掩瑜?!?/br> 謝燕鴻怕他再說點什么尷尬話來,連忙告辭進了福寧殿去。 大夏天的,福寧殿卻門窗緊閉,一絲風都不放進來,圣人怕是病得不輕,謝燕鴻心里一沉。謝韜正坐在床邊,謝月鷺立在后頭,床帳掛起來,圣人正靠坐在床頭,看著氣色卻不錯,面色紅潤,不似大病。 謝燕鴻忙請過安后立在兄長旁邊,靜靜聽著。 謝韜正與圣人聊著往昔的戎馬歲月,正聊到彭城一役,設(shè)伏九里山,重創(chuàng)李朝大軍。攻下彭城后,京師再無屏障,水軍千帆競發(fā),沿汴水北上直取京師,改朝換代,定國號為“梁”。聊起崢嶸歲月,總是讓垂暮之年的人煥發(fā)生機,圣人聊得痛快,面酣耳熱。 “......那群蠢材,在九里山被圍了,驚得下巴都掉了,被打得哭爹喊娘,好不痛快!”圣人先是大笑,然后又想起了些什么,語調(diào)急轉(zhuǎn)直下,“可惜了獨孤信,也是一代將才......” 謝韜卻似不愿再聊,垂首沉吟不語。 圣人長嘆一口氣,握住謝韜放在膝上的手,嘆道:“朕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年紀上來了,兒女也都大了,見一次少一次,你也多來宮里看朕,聊聊往事也是好的?!?/br> 謝韜也不說些龍體康健之類的奉承話,再聊幾句后,便告退了。 前頭宴席也快散了,干脆直接出宮門。謝燕鴻跟在父兄身后,左右無人,領(lǐng)路的內(nèi)侍官也在前頭,謝月鷺說道:“圣人看著精神頭還好,父親也該放心了,一時半會兒還亂不了。” 謝韜卻不以為,皺著眉頭,并不開懷,他說道:“圣人面色紅潤,手心卻發(fā)涼沁汗,是外強中干之兆?!?/br> 父子三人各有計較,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