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31節(jié)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傾軋,他們就得陪他們唱這場大戲,家破人亡也要唱,尊嚴盡失也要唱。 天意從來高難問!天意從來高難問! “不必送了,”顏澄說道,“祝你好運吧,小孫?!?/br> 作者有話說: 有點傷感的一章 *參考《東京夢華錄》 第四十二章 烏合之眾(副) “咕嚕?!鳖伋蔚亩亲禹懥恋亟辛艘宦暎懮傥⒄牭萌肷?,如夢初醒。 大約是顏澄在講述的過程中過于木然,難得竟勾起了陸少微的惻隱之心。他將手上剩下半塊香噴噴的烤餅往顏澄那邊遞。 顏澄頭暈,面無表情地說道:“躺著吃會噎死的?!?/br> 陸少微頓了頓,想把餅扔在他臉上,想了想還是算了,放下餅將他扶起來,讓他背靠著洞壁,再把餅遞給他。 顏澄感覺自己的頭比昨晚好一些了,但還是暈,閉著眼睛,一點一點地啃那半塊餅。陸少微抱著腿坐在旁邊,想了想剛才顏澄說的事兒,又探頭去看了看他被亂發(fā)遮住的側(cè)臉,看那里刺的字。 “看什么?”顏澄問。 陸少微大大咧咧地說:“看你的臉?!?/br> 顏澄輕笑一聲,干脆將亂發(fā)撩起來,將那幾個突兀丑陋的刺字露出來。 他長得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好相貌,從前在京師時,意氣風(fēng)發(fā),眉目飛揚,打馬自街上過,哪一次懷中沒被拋幾朵花?如今突逢變故后,臉頰不復(fù)豐潤,輪廓冷硬,變得凌厲陰鷙起來,有殺氣。 “迭配朔州”幾個黑字就這樣大模大樣地在他的臉頰上,昭示著他罪人的身份。 臉上刺字很疼,但顏澄如今回憶起來,那疼也已經(jīng)淡了,更深刻的是當(dāng)時的屈辱感。那些字不像刺在他臉上,更像刺在他心里。從那時開始,他再也不是宗室子弟,他甚至不再是一個普通人,他是一個罪人,永世不得翻身。 大約是孫曄庭打點了押解的兵卒,那些兵卒并沒有折磨為難他,但冷言冷語是少不了的。他過往的尊貴身份,讓那些兵卒嘲諷起他來,更加尖酸刻薄,仿佛踩他越狠,他們就越是開心。 到了朔州之后,他被編入營,與很多面有刺字的罪卒一起。 他本該像一滴水融入池塘中一樣,自在一些,其實并不然。他的同伴就如同押解他的那兩名小卒一樣,依靠對他的冷嘲熱諷,來消解自身的苦難和不甘。有人比他們更慘,他們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確實,又有誰能比他慘呢,從云端跌落泥里。 更別提他還是被冤枉的。 但在朔州待的日子久了,他都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被冤枉的。若說是先帝與榮王聯(lián)合要廢掉太子,那榮王就不算謀反,他們顏家才是謀反。但榮王又將先帝殺了,是弒君,按這么算,他們又不是謀反了。 翻來覆去地想,想自己的爹娘,想謝家,想謝燕鴻,想來想去,他開始覺得自己并不冤枉了。他所得的罪,全來自于他前二十年的天真和愚蠢。 那四個字,陸少微只看了一眼,便不看了。 顏澄這樣大大方方地撩起頭發(fā)來給他看,按理來說就是不在意,但陸少微能看得出來,顏澄在意得要命,就因為太在意,所以才這樣破罐子破摔。 到了朔州之后,邊關(guān)不甚太平,時常有狄人四處劫掠。朔州守將一開始還裝點樣子,大張旗鼓地點兵出戰(zhàn),但撲空的情況占大多數(shù),偶爾真的遇上了,也占不了多少便宜去。久而久之,也就乏了。 狄人也不會這么想不開,來犯朔州,不過在周邊劫掠些糧食罷了,何必費力抗擊?但完全不作為也不行,于是便挑軟柿子捏,派他們這些罪卒出去,若是死了,不過往上一報,名冊上勾去幾個名字罷了。 如此幾回之后,有人心思活泛起來了。 “你說,要是咱們跑了,應(yīng)該沒人會知道吧......”陳凌狼吞虎咽地吃著硬邦邦的干餅,邊吃邊說道。 顏澄也在吃,餅噎在干澀的喉嚨里,他都沒有喝一口水,盡快把拿到手上的食物塞進肚子里才是正理。在朔州,他們是兵營里的最底層,誰路過都能踢一腳。 陳凌仰著頭,將噎在喉嚨里的餅順進肚子里,打了個飽嗝,左右看看,鬼鬼祟祟地說道:“外頭幾乎沒有人煙,死了還是跑了,又有誰會知道。逃走了就出關(guān)往西域走,聽說胡女漂亮,還沒親眼見過呢......” 見顏澄不說話,只顧著吃,陳凌好沒意思,哼了一聲,拍拍屁股走了。 顏澄不是不心動,在朔州,他們干著最臟最累的活兒,洗全軍營的馬桶和臟衣,寒冬臘月的,手腳幾乎沒有干過,每個人手腳上全是凍瘡,還有人皮膚潰爛的。不僅如此,動輒就被打罵出氣。 與其在朔州過這鬼日子,不如逃走,隱姓埋名,怎樣都好。但他信不過陳凌,他隨身帶著的最后一件值錢玩意兒,就是他的田黃石印章,那是最后一點對過去日子的念想,好不容易才保住在身邊的。 陳凌眼饞印章,他知道的,兩人甚至打了一架,顏澄發(fā)了狠,把陳凌摜在地上,差點把他耳朵咬下來,血淋淋的。陳凌這才怕了,開始給顏澄賣好,其他人也不似以往輕慢他。 在驟降大雪的那一日,守將點兵出城,顏澄和陳凌都在隊伍里。 領(lǐng)隊的是一名百夫長,估計是不想接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罵罵咧咧地朝手下身上踹了兩腳出氣,搓著手上馬,喊道:“走快些,想凍死在外面嗎?” 一次又一次地做做樣子,在雪地里繞圈,比起巡邏,更像是出來隨便走走。從領(lǐng)隊到小卒,沒有一個人有行軍打仗的自覺,松松散散地拖著腳步。顏澄留意到,陳凌和幾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不時瞄向領(lǐng)隊,似有圖謀。 在洪濤山下,領(lǐng)隊下令回城。 就在這時,陳凌與幾個人打了個眼色,突然發(fā)難,將領(lǐng)隊從馬上拉了下來。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其他人都愣了,等反應(yīng)過來之后,也沒去幫忙,也沒去阻止。這些伍長什長百夫長,平時常常欺壓他們,他們都是敢怒不敢言。 陳凌幾人將領(lǐng)隊活活掐死在雪地里了。 就在大家面面相覷,不知事情該如何收場之時,狄人竟然出現(xiàn)了。 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受到驚嚇,竟有人開始逃竄。對方人并不多,但一旦他們這樣散亂,又沒有馬,狄人要砍殺他們,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顏澄手上握著刀,喊道:“跑就是死!他們?nèi)瞬欢啵 ?/br> 雖有人置若罔聞,只顧逃命,但還是有部分人被顏澄喝住,拿起武器,開始反抗。 又有人喊道:“矮下身,砍馬腿!” 如是一番惡戰(zhàn),終究是把狄人擊退了,但他們的人也死了不少。顏澄后背被劃了一刀,傷口不算深,但也力竭倒下了。此時,本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陳凌沖了過來,往顏澄身上摸索。 顏澄知道他想干什么,自然是要反抗,但他受了傷,打不過,被陳凌將印章?lián)屪吡恕n伋闻吭谘┑厣?,不住地喘氣,見陳凌往朔州城的方向跑回去,知道了這個人是犯慫了,殺了人之后又不敢逃了。 他趴在雪地上,感覺到背上的傷在往外冒血,伴隨著流血,他覺得越來越冷了。 幸而,他們的人沒有死透,活下來的人大都不愿意再回朔州了。顏澄拼了命,忍住痛,爬起來跟著他們一起走。 在洪濤山附近,有不少被狄人劫掠燒殺后廢棄的村落,也有不少人就此落草為寇。劫掠百姓的,不止有狄人,還有這些流寇。顏澄與他的同僚都是些身體康健有力氣的漢子,是不可多得的人力,馬上就被附近的一個匪頭收留了。 那個在亂中喊出“砍馬腿”的漢子,不知姓名,自稱姓彭,家里原本行六。他身強力壯,腦子活泛,又會討好匪頭,很快就成了匪頭的左膀右臂,稱兄道弟,于是賊寇們都稱他一聲“六哥”。 雖說是為匪,但這樣的雪天,這樣的荒郊野外,食糧極為短缺。 等顏澄傷好了一些,能行動了,他就被匪頭派出去找吃的了,與彭六一塊兒。再次行至洪濤山下,他們倆都餓了。顏澄身上帶著幾張餅,這都是這段時間以來節(jié)衣縮食剩下來的,他不敢拿出來吃,怕惹了彭六的眼。 但他沒想到,彭六本來就不懷好意,趁他休息,要拿石頭砸他的腦袋。 顏澄本就有防備,與彭六搏斗一番。顏澄腦門上被砸開了個口子,彭六也沒有討著好,慌里慌張地跑了。顏澄強撐著,見他確實跑遠了,才踉踉蹌蹌地離開,走不到一里遠,就暈死在雪地里了。 正好碰上了陸少微。 聽到這里,陸少微了然了,問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 顏澄靠在石壁上,愣愣地看著虛空中的某一點,木然道:“不知道,等死吧?!?/br> 陸少微一躍而起,說道:“這怎么行!” 顏澄見他激動,好似看傻子一樣看著他,說道:“那不然呢?” 陸少微想了想,說道:“你不想再見到你的好兄弟了?謝燕鴻他還好好的呢,估計是出關(guān)了,你不想見他了?” 顏澄心頭一動,低下頭,想了想,終究是點點頭。 “但現(xiàn)在寒冬臘月的,大雪封山,我沒有糧食,”顏澄說,“想出關(guān)談何容易。” 陸少微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蹲下身,蹲在顏澄身邊,說道:“那窩流匪駐扎在哪里,匪頭是怎么樣的,下頭又有哪些人,你詳細說與我聽聽?!?/br> 顏澄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有些意外,皺眉看向他。 陸少微簡直是摩拳擦掌,眼睛亮閃閃的,在這一片白茫茫的荒無人煙之地,他似一株生機勃勃的植物,自帶陽光和雨露,令人心驚。 作者有話說: 陸少微:造反型人才 小顏之前的故事交代完了,下章輪到小謝出場了 昨天有個評論提醒我,巴彥淖爾是現(xiàn)代才有的地級市名字,古代的話那一大片都統(tǒng)稱河套平原,淺淺分一下前套后套這樣,近代現(xiàn)代才有巴彥淖爾平原銀川平原土默川平原這些具體的分法,我前面淺改一下,不影響閱讀。 有人好像很在意小顏臉上的刺字,這個刺字我還沒想好后期要不要去掉,去掉和不去掉是兩種人物結(jié)局,很重要。 第四十三章 求愛 謝燕鴻與長寧開始與烏蘭一家生活起居。 謝燕鴻本來以為,烏蘭一家在大雪寒冬離鄉(xiāng)別井,在這荒廢的村莊生活,還要時刻警惕狄人,應(yīng)該會惶恐不安。誰知,羌人的骨子里,似乎就帶著堅韌不屈、樂觀向好的精神,這讓謝燕鴻也不由得輕松下來。 自從離開京師之后,一路擔(dān)驚受怕,這是他第一回 ,真正放下心頭種種悲痛煩憂,輕松地過日子。 食物雖然要節(jié)省著吃,但也不會忍饑挨餓,因為烏蘭一家有鷹。 第一次這么近見到鷹,謝燕鴻有些怕。那種怕,不僅僅是出于對危險事物的懼怕,更是敬畏。那只鷹展開雙翅足有十尺長,盤旋空中,似能遮天蔽日。 烏蘭穿著肥大寬松的褐衣,披著厚實的羊裘,冷冽的寒風(fēng)將她的頭巾吹落,露出她美麗的面龐。 她的手臂上裹著厚重的牛皮,站在空曠的雪地上,朝天空伸出手臂。那只漢名為“玉爪”的海東青便盤旋著落下,鐵鉤似的,能一下撕開了野兔皮rou的爪子緊緊爪住牛皮,收攏翅膀,落在烏蘭的手臂上。它羽毛雪白,上有褐斑,神俊異常。 美麗而野性的少女,與兇猛健壯的神鳥,立于天地之間。謝燕鴻看著這一幕,心臟砰砰跳起來,內(nèi)心震動,張口結(jié)舌,一時無言。 謝燕鴻與長寧換上了烏氏所贈的褐衣羊裘,策馬帶著弓箭,與烏蘭一同去打獵。 烏蘭的父親頗通漢話,他面帶自豪,朗聲笑道:“烏蘭是地面上的海東青?!?/br> 寒風(fēng)呼嘯的雪地上,野兔野狐也換上了淺色皮毛,人眼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蹤跡,更別提打獵了。玉爪眼神銳利,在空中盤旋幾圈就能發(fā)現(xiàn)目標,俯沖直下,他們便策馬跟上。謝燕鴻騎射準頭好,有時玉爪一擊不中,他便補上一箭。 他們不缺rou食,rou食也不好保存,很多時候,一些小小的田鼠野兔,都進了鷹肚子。 玉爪的喙也如鐵鉤一般,一只爪子摁住獵物,低頭一啄便是一口rou。它食量極大,也極能挨餓,一次吃飽之后能忍住二十余天不進食。 謝燕鴻與長寧都不敢靠近,只有烏蘭能撫摸它光滑油亮的羽毛。 長寧見謝燕鴻眼也不眨地看著,說道:“玉爪還是雛鳥時,烏蘭就養(yǎng)它,一路不眠不休熬出來的?!?/br> 謝燕鴻在史書中看過,前朝強盛時,外族還有朝貢的習(xí)慣,貢來的都是熬好的鷹,連同馴鷹的人。熬鷹的事兒他也知道一些,如果真是這樣,那烏蘭真是了不得。 長寧看著玉爪再一次展翅盤旋,說道:“估計今年春天就要將鷹放走了?!?/br> “放走?”謝燕鴻驚愕道。 “是的,”長寧說道,“放走后,它們就會飛回山上,生息繁衍,這樣才能世世代代,無窮盡矣。” 等喂飽了鷹,捕回了獵物,晚上便有一頓豐盛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