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43節(jié)
“你看什么......”謝燕鴻有氣無力地問道。 恒珈說:“我還以為你會死。” 謝燕鴻?quán)托Τ雎暎骸白屇闶??!?/br> 恒珈只笑一笑便揚長而去了。 沒有請大夫來,也沒有藥,謝燕鴻自己在床上躺著緩過勁兒來了,便好言好語請通判府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廚房熬點兒清粥,這樣對付著幾天,總算是好過來了。但身子還是虛,稍一行動便渾身大汗,謝燕鴻只好日日折樹枝代劍,舞劍強身。 見他好了,恒珈又一言驚人:“你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br> 謝燕鴻一時語塞,又是氣又是無奈,差點兒一樹枝戳他臉上。謝燕鴻想了又想,反手將樹枝狠狠地戳在土里,小聲說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取你的姓名。” 恒珈點點頭,說道:“你瞧,你都要殺我,我還不殺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腦子有病。 謝燕鴻懶得和他說了。 在朔州,謝燕鴻成了聾子瞎子,外頭的什么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寬松,商人往來熱鬧,但其實守衛(wèi)森嚴,通判府尤其是,外緊內(nèi)松。在府內(nèi),謝燕鴻可以任意走動,但想要出去,是萬萬不可能的。 謝燕鴻分外焦灼,一是為時局,二是為自己,但也無可奈何。 恒珈在府內(nèi)宴請胡商,宴會的廳堂外也是守衛(wèi)森嚴,謝燕鴻驚鴻一瞥后,整個晚上都在琢磨著怎么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訴自己不可能是長寧,但又不想放棄任何一絲希望,那個身影實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他不可能認錯。 但直到宴席散去,謝燕鴻都沒法靠近廳堂一步。 他只能隔著窗,望著遠處的廳堂樂聲止了,客人散去,燈漸次熄滅,一切就像沒發(fā)生過一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在庭院里再次見到了那個羌女——丹木。 守衛(wèi)已經(jīng)散去,胡姬們卻仍舊在,證明宴席還會再開。謝燕鴻重新生出希望,他徑直到了庭院。 這會兒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再過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胡姬們被安排暫住在后院,正在嬉鬧著洗去艷麗的妝容,少了好幾個人,約是被胡商看上帶走了。守衛(wèi)只守在出入的角門,謝燕鴻走過去,他們也不阻止。 胡姬見謝燕鴻走過來,紛紛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過來,趁守衛(wèi)沒留意,將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參天的樹投下nongnong的陰翳,將她美麗的臉映得斑駁陸離。她記掛烏蘭,頻頻地問他烏蘭一家的境況。謝燕鴻便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丹木聽著聽著又哭了。 謝燕鴻手足無措,身上也沒有帕子什么的,丹木毫不計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臉。 她聲音里還帶著nongnong的哭腔,說道:“佛祖保佑她,她運氣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br> 丹木還問起了長寧,謝燕鴻喜出望外,忙道:“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丹木說道,“我也在那一片住過,后面我們的馬兒不喜歡那里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馭烈馬,一把長刀用得好,我認識他?!?/br> 謝燕鴻的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認識長寧,那長寧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認出來,既然沒說,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認得長寧的,長寧定不會自投羅網(wǎng)。但他還是不死心,又多問了一句。 丹木仔細想了想,猶豫著說道:“的確有一個人和他很像,不過我們很久不見了,不確定。再說了......應(yīng)該不是......” “為什么?”謝燕鴻追問道。 “他臉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終日蒙著臉,”丹木回憶道,“而且,他說話很多,和長寧不像?!?/br> 是了,長寧一棍子打不出三個屁來,能多說幾個字都是賞臉,怎么能扮成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販的貨物又從何來?怎么說都說不通。 “但是,我還是想看一下?!敝x燕鴻說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萬一呢? “你不能進去嗎?”丹木問道。 謝燕鴻搖頭,說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麗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說道:“我也是,那我們都是一樣的?!?/br> 等到再次舉行宴會的那日,宴會的廳堂依舊守衛(wèi)森嚴,但胡姬們所暫居的后院卻沒有守衛(wèi)。謝燕鴻早早地就溜到了那里去,等著看丹木有什么好方法。誰知他一到,胡姬們便嘰嘰喳喳地將他圍起來,說著他半懂不懂的胡語。 他被丹木拽到鏡前,忙問道:“這是干什么?” 丹木拿來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進他手里,說道:“你裝扮成我們的樣子就可以混進去了?!?/br> 謝燕鴻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身邊又被圍起來了。 丹木小聲和他說:“我和她們說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說要幫忙?!?/br> 謝燕鴻漲紅了臉:“不、不是......” 作者有話說: 期待已久的女裝普雷(不是) 第五十九章 似是而非 無論是男扮女裝,抑或是女扮男裝,都不是那么容易的。好在謝燕鴻這段時間受了折騰,瘦削了不少,裹上胡姬輕紗所制的窄袖衫,腰間鈿帶勒得緊緊的,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戴上胡帽,輕紗巾將臉裹去了大半,輕薄的料子堆在肩上,模糊了肩線。 胡姬們大多高挑健美,謝燕鴻個子不算特別高大,夾雜其中,渾水摸魚。 丹木著意給他描畫了露出來的眼睛,英氣勃發(fā)又不失女子溫柔,很動人的一雙眼。幸而他還有一對耳洞,戴上紅寶耳墜,紅光映在臉頰上,像足了臉生紅暈,不飲自醉,又更像了三分。 天擦黑,庭院里的燈漸次亮起,宴會開始了。 謝燕鴻混在胡姬們當中,低著頭弓著背,小步走進廳堂里,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廳堂中,斛律恒珈高坐上首,他和謝燕鴻剛見面時完全變了個樣,不再是那個瘦弱的少年了,長高了許多,野心和機謀讓他渾濁的綠眼閃著懾人的光。 從關(guān)外蜂擁而至的胡商分坐兩邊,其中還有漢人,無不笑容可掬,推杯換盞,大啖酒rou,好不熱鬧。 宴會才剛開場,丹木在廳堂正中央,曲頸琵琶被她抱在懷中,只見她涂著艷紅蔻丹的十指飛快撥弦,樂聲輕靈,如珠落玉盤。隨著樂聲響起,數(shù)名胡姬圍繞著她,回旋起舞,腰如柔柳。她們所戴的胡帽遍織花紋,綴滿珠寶,帽頂綴有鈴鐺,響聲清脆,應(yīng)和琵琶。 帶垂鈿胯花腰重,帽轉(zhuǎn)金鈴雪面回。 若非謝燕鴻心事重重,萬分緊張,也要沉醉其中了。他站在侍立一旁的胡姬當中,借著她們的掩護縮在角落,將座中賓客一一看去,很快就找到了。 右手邊下首第三位,坐著一名高大的男子,著羌人褐袍,身上多有配飾,腰間有鈿帶,項上有項圈,手腕上有響鐲,頭發(fā)編成數(shù)條辮子,垂在腦后,發(fā)辮上串有金珠,一副腰纏萬貫的胡商模樣。加上他臉上蒙有臉巾,手持酒盞歪坐著,目光追隨翩躚起舞的胡姬,謝燕鴻不敢認。 謝燕鴻想再細看,又不敢多看,心一會兒上一會兒下。 廳堂內(nèi)燈燭并不多,昏暗矇昧,胡姬們回旋舞動,影子也隨之舞動,映得人臉上光影陸離。 謝燕鴻一邊看,一邊覺得自己是白來一趟了。即便身形再像,這人也不可能是長寧。 長寧哪兒來的銀錢這樣穿金戴銀地行商?若是有,一開始入京時也不至于是那個風塵仆仆的樣子。加之,長寧習武,身子板正,謝燕鴻就從沒見他這樣子歪坐過。左看右看也不似故人,謝燕鴻心內(nèi)嘆了口氣,準備找機會開溜了。 或許是他看得太久了,那人似有所覺,猛地朝轉(zhuǎn)頭看來。謝燕鴻的心猛跳了一下,連忙低下頭,縮在胡姬們當中。明明他已經(jīng)隱于眾人當中了,他還是覺得那銳利的目光長時間流連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生怕引起注意,他這回是更想走了,只是沒等他找到機會,琵琶曲停了,起舞的胡姬也停下來了。 斛律恒珈用胡語高聲說了幾句,大意是讓客人們吃好喝好,酒rou流水似地奉上來,連邊地少見的瓜果也有不少,侍立的胡姬們?nèi)绾惴肿劫e客身側(cè)勸酒,柔緩清澈的箜篌聲響起,宴會正式開始了。 謝燕鴻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站在他身旁的胡姬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謝燕鴻看過去,她便將自己手上捧著的喝空了的酒瓶酒盞全給了他。謝燕鴻明白了,這是讓他大大方方地捧著東西出去。賓客身后有個小門,酒食皆從那里進出,謝燕鴻可以從那兒走。 謝燕鴻松了口氣,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趁眾人飲酒談笑,悄悄地順著墻根往小門走去。 忽然,有人猛地拽了他一下,差點兒害他把手上的東西摔了。他停下腳步,回頭一看,竟是有個胡商拽住了他的衣角,他作勢往前,胡商的手也不松。 這人似乎有些微醺了,滿面的大胡子也掩蓋不了紅暈,嘰里咕嚕地說了些什么,謝燕鴻也聽不太懂。謝燕鴻只好朝他笑笑,給他看自己手上的酒瓶酒盞,示意自己是有活兒的,沒空理他。 那胡商仍舊不松手,聲音也高起來了,席中雖然歡歌笑語,但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頻頻看過來。謝燕鴻恨不得將他一腳踹翻,但為了不引起更大的sao動,他還是咽下了這口氣,就勢在這胡商身邊落座。 這下,不需要聽懂胡語,也知道這胡商想要做什么了。 謝燕鴻給他倒了杯酒,他的手便抓到謝燕鴻手上。謝燕鴻深吸一口氣,抽出手來,腦子飛快地轉(zhuǎn),想著脫身之法。誰料到,酒意上頭,旁邊的人越挨越近,酒杯遞到謝燕鴻嘴邊,非要他也喝。 謝燕鴻生怕蒙面的紗巾掉下來了,又是急又是氣,躲避間將胡商手上的酒杯碰掉了,撒了那胡商一身。胡商見他頻頻推拒不識抬舉,臉漲得通紅,拍桌就起,座中眾人皆側(cè)目看來,謝燕鴻連忙起身后退,低著頭,做出一副不勝惶恐的樣子。 正在此時,隔了兩桌開外的蒙臉男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謝燕鴻身后,一把將他拽了過去。謝燕鴻沒站穩(wěn),差點摔倒,被他托住手肘扶住。 眾人看來便像是兩人對峙爭美,斛律恒珈也看過來了,目光在三人身上流連。有胡姬盤坐在他腳邊,給他斟酒,他滿飲一杯才慢條斯理地說了兩句和稀泥的話。 謝燕鴻不敢抬頭,生怕被恒珈識破,心快要跳出來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激動。 這人怎么能不是長寧呢? 即便他的身形打扮再怎樣改變,僅憑手心擱著衣衫傳來的溫度,謝燕鴻也能認得。 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孤軍奮戰(zhàn),謝燕鴻的心馬上就定了。他裝作怯弱惶恐的樣子,側(cè)身藏在長寧身后。長寧高大,氣勢懾人,僅憑座次來看,恐怕他在這宴席上也分量不輕,那胡商只好自認倒霉,罵罵咧咧地坐下了。 謝燕鴻想趁機溜走了,誰知道長寧卻不放開他,徑自攬著他,將他拉到自己的位置。 席中并未給胡姬們設(shè)座,她們是宴席中靚麗的風景,但在主賓心中,也不過如同一味佳肴,又或者一樽美麗的花瓶,一個精致的酒盞——放著好看,打碎了可惜,但終究不過是賞玩之物。 她們有的盤坐在地上,胡床矮桌皆不高,她們正好探身添酒,挨在客人腳邊,像乖順的貓兒。她們中也有一些緊挨著客人而坐,靠在客人懷中,勸酒勸食,巧笑嫣然。 謝燕鴻看得很不是滋味。 他從前在京中,身份使然,即便進了桃花洞宴飲玩樂,列席的都是雅客,聽的都是雅樂,歌姬舞伎也盡是風流人物,被貴公子們追捧著。就像玉脂,是桃花洞眾姝中的頭位,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想和她對飲一杯的人,能從城東排到城西。 謝燕鴻突然意識到,眾人追捧的花魁,與此刻勸酒的胡姬,都是一樣的。 他一時失神,冷不丁地被長寧捏住手腕,拽到自己身上。謝燕鴻驚慌間,圈住他的脖子,側(cè)坐在他膝上。此時,眾人酣宴,他們這樣的姿勢,倒也不出格。 謝燕鴻心里篤定了八分,這人就是長寧,但不知為何,他又感覺到陌生不安。 長寧將手攬在他腰上,箍得極緊。他抬頭看去,兩人皆蒙了大半張臉,只有眼睛露在外面。長寧琥珀色的瞳仁一如既往,深邃懾人,如今添了一絲酒氣,卻不減銳利,緊緊盯著謝燕鴻,仿佛從未見過他似的。 謝燕鴻被他盯得心慌,慌忙低頭,耳邊戴著的紅寶耳墜,甩在他臉頰上,映著燭火,流光溢彩。他不慣戴耳墜,耳垂被扯得通紅,鈍鈍地疼。 長寧抬手,將他的紅寶耳墜摘了下來。 謝燕鴻耳朵頓時一輕,舒服多了。正要小聲道謝時,耳垂又是一熱。長寧用食指拇指捏住了他泛紅的耳垂,不住地揉搓,由輕到重。他從前也這么干過,謝燕鴻臉漲得通紅,整個人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這可不是在私底下,胡姬們出于關(guān)心,都在暗暗看他,生怕他吃虧了,他更是不好意思。長寧的大腿硬邦邦的,硌得他屁股疼,直想跳起來,挖個地洞鉆進去。 奈何長寧不放手,將他攬在自己懷里,手臂橫在他腰間,松也不松。謝燕鴻耳垂發(fā)燙,紅得快要滴出血來了,抬手推長寧的胸膛,想要隔開他的手,動作間,他臉上的輕紗面巾被長寧袍子上掛著的金飾勾住了,扯落下來。 謝燕鴻只覺得臉上一涼,嚇得把臉埋到長寧胸膛里,生怕被人瞧見了。 左右兩桌的客人留意到了,大聲笑談?wù){(diào)侃,謝燕鴻更不敢抬頭了。長寧邊應(yīng)答如流,邊將手扶到他后腦勺上,手指輕輕插進他的發(fā)間,順著后腦摸到脖頸耳朵,將他另一只耳墜也摘下來,輕揉他的耳朵。 謝燕鴻順勢抬手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得更嚴實了,裝醉。 說話間,長寧的胸膛不住震顫,謝燕鴻豎起耳朵聽著,能聽懂一些,像是在隨口聊些行商的事。 長寧居然毫不露怯,半聽半說,談笑風生。 謝燕鴻從未見過他這樣,越發(fā)覺得陌生,手繞到長寧的后脖子,輕輕撓了撓,示意他趕緊停了。 長寧話音一頓,隨后非但不停反而聊得更起勁了,手扶到謝燕鴻后腰上,開始掐他的腰。 謝燕鴻氣得咬牙,心道,這人怎么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