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第45節(jié)
他又夢見了在魏州城外,雪大如鵝毛,一片片雪花重如泰山,壓在他身上。長寧騎著馬在雪中越走越遠,怎么叫都叫不住。轉(zhuǎn)瞬之間,埋著他半條腿的從冰冷的雪花變成了guntang的黃沙,血從他劃傷的手臂上不住地往下流,長寧面如死灰,怎么叫都叫不醒。 謝燕鴻幾乎是驚叫著醒過來的,醒來時滿身的冷汗,手止不住地發(fā)抖。 通判府里,胡姬們正在收拾細軟從角門東離開,謝燕鴻避著守衛(wèi)的視線,躲在樹后,丹木見到了,跑到他面前,借著假山石的遮掩,和他匆匆說了幾句。 “昨夜沒有事,斛律恒珈來的時候,長寧已經(jīng)回來了,”丹木說道,“五日后便是狄人的五月祭,不再辦宴了,我們要走了。” 謝燕鴻忙問道:“你們?nèi)ツ睦???/br> 丹木說道:“還能去哪里,不過是從一個宴會到下一個宴會?!?/br> 謝燕鴻沉默了,話都哽在了喉頭,說不出來。 丹木又說道:“長寧讓我給你傳話,亂起來的時候,往朔州城南走。” 什么時候會亂起來?他又怎么走?謝燕鴻一頭霧水,但再多的丹木也不知道了,長寧估計也防著她會泄漏,說一半藏一半,似乎篤定謝燕鴻能猜得準(zhǔn)。遠處,其他胡姬在偷偷招呼丹木,讓她快回來。丹木抓住謝燕鴻的手,說道:“如果你能走的話,如果可以的話,帶我走吧,我想回到草原上......” 說到底,丹木豁出去幫了謝燕鴻這么多,也是為了一線生機,謝燕鴻是她眼中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謝燕鴻很想答應(yīng)她,但他自己自身都難保,今日不知明日事,又如何能輕易許下承諾呢? 丹木凄然一笑,說道:“沒事,我知道很難,如果你再見到烏蘭,告訴她,我很想念她。春天鳶尾花開時,把最漂亮的那一朵留給我......” 謝燕鴻反握住她將要松開的手,鄭重地答應(yīng)她:“我答應(yīng)你?!?/br> 丹木朝他點點頭,回身跑走了。 很快地,便是狄人們隆重的五月祭,到處都響起羯鼓與箜篌,街頭巷尾裝飾著鮮花,大批的牛羊牲畜被趕入城內(nèi),祭祀的金人立在高臺上。這一尊是銅造的,雖非真金,但在春末的陽光下,依舊璀璨奪目。 在狄人的王庭,祭祀金人要立在林木之間,城內(nèi)沒有林木,狄人便四處折來綠枝,插在高臺之上,拱衛(wèi)著頂天立地的金人。綠枝上還纏繞上了盛放的鮮花,外頭堆放著許多牛羊的頭顱,蒼蠅蚊蟲成群伏于其上,揮之不去。 狄人們直把朔州當(dāng)作了故土,用祭祀的喜慶莊重強行洗去朔州城本來的顏色。 斛律恒珈是主祭,打扮隆重。左衽衣袍,顏色鮮艷,披金戴玉,連帽子上也是金玉打造的綴飾。腰間佩的彎刀同樣華麗異常,刀柄刀鞘上,也鑲滿了金玉貝殼。他也似長寧那樣,發(fā)辮里編入珠子,除了金珠、玉珠,還有綠松石、碧璽石。他的相貌大約隨了他溫柔似水的漢人母親,但又有經(jīng)鮮血戰(zhàn)火洗練過的兇狠,打扮起來越發(fā)顯得陰鷙而危險。 他說:“你隨我一起去看看,看看我們這些蠻子的祭禮。” 謝燕鴻向來覺得他別扭得驚人,既自傲又自卑,自傲于自己的狠辣多智,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他既不屑于漢人的迂腐重禮,又嘲弄胡人的野蠻嗜血。 恒珈甩給謝燕鴻一身狄人的袍子,說道:“換上吧,不然太顯眼了?!?/br> 謝燕鴻這會兒也不拘泥于小節(jié)了,沉默著換上。他這幾日想來想去,恒珈把朔州城管得鐵桶一般,入夜宵禁,無令行走者殺,白日也城門緊閉,有令在身才能開門進出,違者也殺。最有可能亂起來的,就是祭禮了。 誰知道,恒珈竟然也讓他去看。才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簡直順利得謝燕鴻不敢相信,但他不肯放棄這難得的希望,強壓下心中的不安,仿佛一個沉默的侍者,跟隨在恒珈身后,出了多日來未曾踏出過一步的通判府。 狄人于黃昏時分行祭禮。 最后一絲夕陽映在天邊,高高佇立的金人沐浴在殘陽里,璀璨奪目,簡直讓人不敢直視。赤裸著上半身的狄族勇士,掄圓了肌rou遒勁的胳膊,一下一下敲響羯鼓。如戰(zhàn)鼓一般,一聲聲重重地敲在人的心頭上。 有面容肅穆的狄人,用碗舀起新鮮的乳酪,澆在拱衛(wèi)金人的綠枝上,一頭一頭的牛羊被牽到高臺之下,等待被宰殺獻祭。恒珈肅然立在高處,等太陽完全落下,最后一抹夕陽也消失的時候,他就會宣布祭祀開始。 狄人士兵陣列在高臺四周,熱切地看著高臺上的金人。 謝燕鴻立在恒珈身后,心頭惴惴不安,但卻不敢顯露出來。祭祀隆重,長寧僅憑一人之力,如何能保證他們倆都全身而退呢? 他不動聲色地在底下的人堆中尋找長寧的身影。 黑夜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將陽光全部趕走,當(dāng)陰霾降臨的時候,恒珈振臂高呼,狄人高舉火把,點亮高臺四周足有一人多高的篝火。他們信奉襖教,崇火,當(dāng)火焰熊熊升起,接替陽光驅(qū)散黑暗時,歡呼聲如潮水般一浪接著一浪,鼓聲越來越急。 就在此時,高臺底下的牲畜群突然亂了起來。 本該引頸就戮的牛羊馬駱駝,不安地嘶叫,掙脫束縛,左沖右突,引發(fā)陣陣驚叫。有一匹受驚的馬,揚起前蹄,牽它的馬夫嚇得連忙倒退,吹起了尖銳的馬哨,馬卻全然聽不見似的,高揚的前蹄無意踹倒了其中一叢篝火,火星四濺。 一片突如其來的混亂中,謝燕鴻眼尖地在人群中見到了長寧。 作者有話說: 狄族的祭祀風(fēng)俗衣飾等是以匈奴為原型瞎編的。 工作日的更新可能都會晚一點,打工人哭哭 第六十二章 關(guān)山難越 倒下的篝火將左近的草垛燒著了,火光沖天。 場面越是混亂,謝燕鴻越是開心。再去看時,長寧的身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他心中稍定,不動聲色地觀察左右——斛律恒珈面色陰沉,有兵卒迅速拱衛(wèi)在他身側(cè)。 謝燕鴻一點點地試探著往后退,想要趁亂溜到人潮中去。 突然,手腕上一緊,原來是恒珈準(zhǔn)確地扼住了他的手腕。他想要甩開,恒珈的力氣卻大,一把將他拽了回來,說道:“想要趁亂跑是嗎?” 謝燕鴻正要否認,只見恒珈解下腰間懸著的號角,那是牛角制成的,通體黑亮,鑲金嵌寶,漂亮極了。恒珈將號角湊到嘴邊,深吸一口氣吹響,雄渾的聲音回蕩在所有人的耳邊,隨即,便有狄兵從街巷中潮水般涌出,將sao亂的人群與牲畜圍了起來。 謝燕鴻心中一沉,看向一臉得色的恒珈。 “很失望吧?!彼f道。 怪不得那日宴席后,他沒有再追問,怪不得今日大祭允許自己出府,原來他早有準(zhǔn)備,要用謝燕鴻當(dāng)餌,引出潛入朔州城的人。 謝燕鴻心里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沒往人群中看。 就在sao亂逐漸平息之時,城南方向突然傳來一聲爆響,眾人皆翹首南望,只見那頭火光沖天,映紅了剛剛暗下來的天。 這是恒珈沒有料到的,這回輪到他咬牙切齒了。 “你是什么來頭?為了救你,這么大的陣仗?”他恨恨地說道。 謝燕鴻也沒明白,長寧怎么能憑一己之力弄出這么大的陣仗。另一聲爆響如驚雷似的平地而起,謝燕鴻趁機猛地將恒珈的手甩開。這一聲響比方才的聲音更大,震得瓦礫簌簌往下掉。 剛剛被篝火點著的草垛還沒熄滅,風(fēng)助火勢,越燒越旺。 突然間,有冷箭從遠處射來,“嗖”的一聲,謝燕鴻身邊的一名狄兵應(yīng)聲而倒。緊接著又是數(shù)箭,恒珈眼尖,指著不遠處的房頂,用胡語喝道:“那里!” 謝燕鴻只瞥見房頂那里有著黑衣的人影一閃而過,來不及細看,趁著亂,他如同一尾入水的魚,就地一滾,鉆到堆滿牲畜的祭桌下,又從另一邊躥出去,等恒珈指揮護衛(wèi)朝那頭發(fā)箭后再回頭,謝燕鴻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 他陰沉著臉,發(fā)令道:“封城!” 甕中捉鱉,難不成謝燕鴻還能爬著城墻翻出去? 謝燕鴻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即便從恒珈身邊逃開了,他心里也沒底,他不知道長寧在哪里,只能謹記著丹木轉(zhuǎn)達給他的話——往南邊跑。路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了,只有趕往那頭滅火的狄兵,謝燕鴻邊跑邊撿起落在地上的破布,把自己的頭臉擋起來,躲開大路,只鉆小巷。 一陣慌亂間,謝燕鴻被一把拉住,身后響起了長寧的聲音:“往這邊。” 謝燕鴻緊緊拉著他的手,兩人什么話也來不及說,悶頭往前跑。遠遠就能看見城門處烏央烏央都是狄人,火已經(jīng)滅得差不多了,城門也緊閉著。 “怎么辦?”謝燕鴻著急地問道。 長寧沉聲說道:“從水關(guān)出?!?/br> 桑干河從朔州城流過,護城河便從桑干河引水,城墻上開水門,引護城河水而入,以鐵水柵攔擋,水門兩旁的水下有水關(guān),條石砌筑,上下啟閉,控制水流。這兩處地方,如同城門,啟閉的開關(guān)處都是需要嚴(yán)防死守的,而且啟閉都需要時間,要從這兒出,談何容易? 但長寧說得篤定,謝燕鴻向來是信任他的,也不再多問,兩人毫不猶豫地躍入水中,順著河道往水關(guān)處游。 在水中游動時,謝燕鴻不可避免地想起上一次泅水。那時開春雪化,雪水冰涼,如今已近春末,水不再冰涼刺骨,柔和地滌盡他身上的塵埃。 長寧帶著他,游得飛快,水關(guān)就在前方,條石密密筑成,依稀可見。待到游近了,謝燕鴻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其中一塊條石已經(jīng)崩裂,崩口正好容一人擠過。順著水流,長寧輕輕推了謝燕鴻一把,讓他從崩口處游出。 游過崩口時,謝燕鴻摸了一把,崩裂處觸手圓滑,應(yīng)該不是最近崩裂的。 兩人順利地從水關(guān)通過,游出沒有多遠便浮出了水面,回首望去,漆黑的天幕下,朔州城內(nèi)仍有火光,喧鬧不止,沒人料到,他們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出了城。 謝燕鴻病愈后,身子并未完全養(yǎng)好,此時扶著河岸,喘得厲害,有點兒扒不住岸了,一點點往水里滑,長寧從身后扶住他的腰,一把將他從水里托出去。謝燕鴻眼前伸出了一雙秀氣的手,拉住他,將他拽起來。 他抬頭一看,驚叫出聲:“是你!陸少微!” 陸少微說道:“回頭再敘,趕緊先走吧?!?/br> 謝燕鴻這才發(fā)現(xiàn),陸少微牽著的馬是小烏。久別重逢,小烏激動得很,四蹄不住在地上踏來踏去,馬頭不住謝燕鴻臉上拱,糊了謝燕鴻一臉口水。他也開心極了,不住地拍小烏的脖子,翻身上馬時,仍舊輕柔地撫弄馬背上的鬃毛。 陸少微騎自己的馬,長寧坐在謝燕鴻身后,兩人共乘一騎,原本從水里出來,夜風(fēng)一吹,謝燕鴻覺得涼,如今身子一挨,又暖起來了。 馬上顛簸,但謝燕鴻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靠在長寧懷里,上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沒一會兒,竟真的睡過去了。這是他與長寧分別以來,睡得最實的一覺,沒做夢,醒來時覺得自己睡了一夜似的。 謝燕鴻一睜眼就見到了夜色中的洪濤山,山勢起伏,有如浪濤。陸少微在前頭帶路,領(lǐng)著他們倆沿山腳走。陸少微在前頭勒住馬,放緩了速度,兩匹馬挨得極盡,一塊兒進入了一處茂密的樹林。 陸少微驅(qū)使著馬兒,走得小心翼翼,左拐右拐,時不時還往回倒一段,謝燕鴻看出來了,此處樹叢密密麻麻,樹干粗壯,樹枝遒勁,夜里更是難以視物,稍加改造便是天然的陣法,內(nèi)有乾坤,可擋外敵。 走了約莫半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只見滿天星斗之下,平坦的原野上,有一處寨子,燈火通明。 陸少微說:“到了?!?/br> 他吹了尖利響亮的一聲哨,沒一會兒,寨門便緩緩旋開,謝燕鴻緊隨他身后入內(nèi),邊走邊好奇地左右看,只見此寨外頭有柵門有望樓,望樓上還有箭垛,箭垛后都有人,拉弓引箭,防備森嚴(yán)。 謝燕鴻眼尖,一眼就看出了這不是簡單的山野村寨,是用治軍的法子弄起來的。 才進門,就有人迎上來,陸少微便翻身下馬,急匆匆地問道:“回來了嗎?” 謝燕鴻小聲問長寧:“誰?”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寨門外有急促的馬蹄聲,回頭望去,只見幾騎從遠處疾馳而來,當(dāng)先一人著黑衣,戴面具,擋去了大半面容,一入寨門便下馬奔來,寨門旋即緊閉。 謝燕鴻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的身形,謝燕鴻很熟悉,化了灰都認得。 “顏澄!”謝燕鴻失聲喊道。 顏澄直直沖過來,兩人抱了個滿懷,差點頭撞著頭。謝燕鴻喉頭發(fā)緊,什么都沒說出來,狠狠地拍了兩下顏澄的背,拍得他倒吸涼氣。 “走!”顏澄攬著他的肩膀,激動地說道,“進屋說!” 謝燕鴻還是說不出話,只會點頭,腿才跨出去,被長寧拎著衣裳后領(lǐng)往回拽,沉聲說道:“先把衣裳換了?!?/br> 他這才想起來,衣裳是濕的,雖然一路上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八成。他打了個噴嚏,揉揉鼻子,說道:“對,回頭再說不遲?!?/br> 顏澄爽快地答應(yīng)了,給他安排了住處。 寨子幾經(jīng)擴建,地方大得很,不缺地方住,顏澄也沒想得那么周到,給謝燕鴻安排的是單獨的房舍。當(dāng)著大家的面,謝燕鴻也沒好意思說什么,便徑自去洗漱了。待到在大浴桶里熱騰騰地泡了一會兒,換上干燥的衣服,整個人便像活過來似的,精神抖擻。 自有顏澄手下的人來將謝燕鴻引到前廳去。 謝燕鴻邊走邊好奇地看來看去,這寨子倒真的有令行禁止的兵營模樣,但也還留著三分匪氣。尤其是大廳最上首的一把大交椅,那上頭鋪了一張獸皮,看著像狼皮,狼首垂在地上,如同閉目酣睡。 顏澄已經(jīng)在等著了,只是沒坐在上頭,就席地坐在門邊一張矮幾旁。幾上放了酒壺和兩個酒碗,顏澄已經(jīng)徑自喝了幾盞了。 “來?!彼f道。 謝燕鴻一撩袍角,也席地坐下,手倚著幾案,仰頭就將碗里的酒里一喝而盡。沒想到那酒辛辣得很,嗆得他喉嚨著火一般,猛咳出來。 顏澄笑道:“慢點,這可不是咱們從前喝的軟綿綿的千日春......” 話甫出口,兩人都突然沉默了,重逢的喜悅激動已經(jīng)一點點淡去,回憶倒卷著襲來?!扒沾骸笔蔷┏蔷茦堑恼信?,瓊漿玉液,入口韻味綿長。凡有販“千日春”的酒樓,皆高掛酒幡,入夜,便以竹竿高掛燈球照亮酒幡,燈球遠近高低,恍若飛星。 謝燕鴻抬手指了指他的面具,說:“你怎么戴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