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燕鴻不知該接什么話，章玉瑛說：“快去睡吧，晚上冷，被子蓋實了。”

    說罷，她便放開了手。謝燕鴻也就去了，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一眼，章玉瑛倚在床頭，朝他擺了擺手，讓他快快去睡。

    謝燕鴻反手掩上門，搓著手走出去。

    定睛一看，長寧正在檐下蹲著等他，邊等還邊伸出手，接了幾片雪花。他長年習(xí)武，并不畏寒，雪花觸到他的手掌心便化掉了。謝燕鴻走過去，輕輕幫他把腦袋上沾上的雪花拂掉，長寧問：“怎么？”

    謝燕鴻坐到他旁邊，長寧伸手一攬，將他攏到懷中。謝燕鴻覺得渾身一暖，他們倆一前一后緊緊挨著，靜靜地看著雪花自空中落下，誰也沒說要去睡覺。

    房間里，炭盆燃得很旺。

    小丫頭裹著厚襖子在旁邊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的，但就是不敢睡實。章玉瑛好幾回讓她到旁邊的貴妃椅上睡，她都不肯，只見她腦袋一點一點的，上下眼皮幾乎只留了一條小縫。章玉瑛斜靠在大迎枕上，望著窗縫外的雪花一片片飛下來，一開始還能數(shù)清楚，后面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夢里，依稀是春日里，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

    耳邊是人生嘈雜，眼前卻一片模糊。她指尖能摸到嫩柳拂過，發(fā)絲會被春風(fēng)撩動，金明池波光粼粼，她被穿花的蝴蝶迷了眼，往前踏了一步，差點被拍岸的湖水濕了繡鞋，慌張之間，風(fēng)帶起了帷帽上垂下來的面紗。

    視線一下子便清晰了——不遠(yuǎn)處的岸邊，是穿著一身竹青色袍子的謝月鷺，與她四目相對之后，又覺得不禮貌，匆匆別開目光，但已經(jīng)遲了，他從耳朵根一路紅到了脖子。

    章玉瑛微微一笑，伸手折下三月初春的嫩柳枝，朝他拋過去。

    與君初相見，猶如故人歸。

    冬日寒風(fēng)她全然不怕了，她沉沉睡在了春日里。

    謝燕鴻將章玉瑛與謝月鷺的衣冠冢葬在一處，在青城幽僻處。

    在附近不遠(yuǎn)處，就是謝家二老的墳冢，是當(dāng)時孫曄庭偷摸著幫忙收斂的。只是可惜，謝月鷺是宮變當(dāng)日殞命的，當(dāng)時混亂，只立得衣冠冢。

    寒冬臘月的，盡是銀裝素裹。

    謝燕鴻擦拭了墓碑，手凍得發(fā)紅，袖起手來，嘆道：“待到春日里冰消雪融，此處看出去，定是一片好風(fēng)景?！?/br>
    囡囡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睡得小臉通紅。襁褓有系帶，長寧將她背在胸前，他背后還是背著那把長刀，小小嬰兒，還沒有刀重。章玉瑛給她取了大名，叫做“屬玉”，鷺鳥的別名。乳娘照顧得很用心，小人兒很是皮實。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登基做了皇帝的濟(jì)王，在冬日里一病不起，早朝五日有四日都不在。表面上，一切都還運(yùn)轉(zhuǎn)如常，謝燕鴻卻知道，底下暗流涌動。

    陸少微來的次數(shù)少了，每次來都是神色匆匆。

    除了她之外，還有別人來訪。不論來人報的什么名頭，怎樣巧舌如簧，謝燕鴻都不開門，終日閉門不出。做皇帝的病了，唯一的兒子又是稚齡，許多人的心思又活泛起來了。

    謝燕鴻自嘲道：“連我這樣的冷灶也有人在燒了?！?/br>
    陸少微緊了緊風(fēng)帽大氅，臨走前說道：“你們要走的話，開春就走吧?！?/br>
    謝燕鴻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開始逐漸打點起行囊來了。愿意留下守屋子的便留下，想要離開的也自去，謝燕鴻都給足了銀兩。萬事俱備，唯一需要cao心的就是小囡囡。乳娘是不可能隨他們一路出關(guān)的，照顧小嬰孩沒有想像中容易，謝燕鴻簡直焦頭爛額，長寧卻是得心應(yīng)手。

    “她和小動物一樣的?！遍L寧說道。

    總之，他們在立春那日啟程了。

    出城前，他們在離城門不遠(yuǎn)處的一家茶館喝了杯茶。茶館清幽雅靜，茶飲也醇香撲鼻，客人頗多。謝燕鴻甫進(jìn)茶館，便被店小二客客氣氣地引進(jìn)后堂去。才掀了門簾，便有一婦人打扮的女子拜倒在謝燕鴻身前。

    謝燕鴻忙將她扶起，笑道：“玉脂jiejie何必大禮?！?/br>
    當(dāng)時，孫曄庭給了玉脂十片金葉子，囑托她交給謝燕鴻，權(quán)當(dāng)逃命時的路資。玉脂昧下了八片，全靠這一筆，她贖身從良，自梳不嫁后，上下打點，立了女戶，經(jīng)營這家茶館。

    玉脂只以為謝燕鴻是來尋仇的，皺著臉苦笑道：“哪里當(dāng)?shù)闷鸲斠宦暋甹iejie’。”

    見后堂吉位有小小神龕，里頭供了兩個牌位，孫氏謝氏。謝燕鴻看了一眼，笑道：“玉脂jiejie今日免我兩杯茶錢，就算一筆勾銷了。”

    她以為謝家一門連同謝燕鴻都沒命了，便立了牌位，孫曄庭死后，她又立了一個，日夜上香，權(quán)當(dāng)還了恩情，又減免了一些心里的愧疚。

    “我和玉脂jiejie是舊識，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見，祝jiejie生意興隆?！?/br>
    玉脂又是一拜，這一回要真心許多。

    喝罷清茶，謝燕鴻與長寧帶著小囡囡離開了京城。途中謝燕鴻數(shù)次回望，直到再也見不到為止。囡囡還小，他們走得很慢，租了車駕，算是半玩半走，途中送走了春迎來夏，經(jīng)參合關(guān)出時，人間又是一度秋。

    謝燕鴻穿著布衫，駕著馬車。

    長寧騎著馬，一手抱著小囡囡，馬兒碎步小跑，她全然不怕，胡亂揮舞著手，笑聲如鈴一般，響徹這一望無邊的草原。

    已近黃昏，夕陽斜照，成群的牛羊如云般在草原上散了又聚。

    牛羊自歸村牧，童稚不識衣冠。

    謝燕鴻勒停了馬車，靜靜地看這天這地。長寧見他停了，便也勒停了馬，回身等他。霞光萬丈，他們一同歸去。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萋萋春草秋綠，落落長松夏寒。牛羊自歸村牧，童稚不識衣冠。這是我最喜歡的唐詩，以它作結(jié)。

    這篇文我寫了好久啊救命，原計劃是去年年底完結(jié)的，今年上半年工作前所未有地忙，身體也接二連三出問題，電子設(shè)備輪著壞，反正就是非常非常不順的狀態(tài)，竟然拖了這么久。但寫這篇文的過程也收獲了很多，主要是緩解了我自己的內(nèi)耗。

    非常抱歉讓大家等這么久，也感謝大家等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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