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若卿走出家門，還在發(fā)懵，她扶住墻壁慢慢滑坐到臺階上，抱住膝蓋，頭埋下去，眼淚堵住鼻腔，一陣酸澀。

    方子聿沒走，也等在樓道里，見到這一幕，他沒敢出聲，悄悄做到她身邊，摟住她肩膀，她抬起頭來看自己，眼眶里都蓄滿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掉，她說：“我媽她好像不要我了。她趕我走，可是她是我媽，這也是我的家，我能走去哪里？我沒有mama要怎么辦？”

    第48章 我為什么要放棄而不是繼續(xù)走一步賺一步呢

    曾經(jīng)，這個家門是章若卿最不愿意踏入的地方。

    她也曾經(jīng)惡毒地想過，沒有章淑嘉，她會不會過得更快樂一些。

    可如今，看見她因為食欲不振幾乎深陷的臉頰，因為無法入睡失焦無神的雙眼，章若卿開始后悔，要是早一些回來看她，要是沒跟她大吵一架，說出那樣讓她傷心的話，也不至于會像現(xiàn)在這樣。

    餐桌上的飯菜，她幾乎沒動，一旁的岑岐勸她試試這個，嘗嘗那個，每一道都是她愛吃的，可她仍舊木木端起碗，只吃碗中的白米飯。

    “媽，你說句話或者罵罵我也好?！?/br>
    章淑嘉仍舊沒說話。

    她散亂的頭發(fā)蓋住臉頰，其中一縷甚至落到碗中，她沒有伸手將它撩到耳后，而是仍有它粘住米飯。章若卿看著覺得心酸，抬手想幫她整理，章淑卿卻迅速撇開臉，躲開她的手。

    章若卿??x?的手僵在半空，隔了好一會才收回去。

    她眼前的盤子里是她最愛吃的酸辣土豆絲，章若卿揀起一筷子，放入她碗中，說：“媽，你吃菜。前幾天打電話，你不是還監(jiān)督我有沒有按時吃早餐，怎么你自己也不好好吃飯了？”

    章淑嘉看著碗里多出來的土豆絲，筷子頓了頓，將碗“嘭”地一聲放在餐桌上，離開餐桌進了房間里。

    章若卿的心，一下子像墜進了冰窖。

    岑岐見狀，也知道再多說什么都沒有用，只好安慰她再多吃些。

    飯后，她收拾好碗筷，出來見岑岐一個人坐在窗臺邊的搖椅上發(fā)呆，章若卿想跟他說自己要走，也不知道應(yīng)該叫他什么，猶猶豫豫輕聲喊了他一句：“岑校長?！?/br>
    岑岐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這稱呼自他退休后就好久沒人這樣叫過了，直到聽到第二聲才反應(yīng)過來，回頭看見是章若卿，朝她笑了一下，解釋自己一時走了神。

    “沒什么事，我就想跟您說一聲我準備走了。”章若卿說。

    “不在家里住嗎？”岑岐從搖椅上站起來，“你媽不是說你房子已經(jīng)租出去了？”

    “住酒店里，這里也不是很方便。”章若卿下午的時候就看到原來自己的那間房間里放有幾件岑岐的衣服。

    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時忙昏了頭竟然忘記收拾房間給她住，“哪能住酒店，我去收拾，今晚你陪她，我回去?！?/br>
    “岑校長，”章若卿見他手忙腳亂的模樣，及時制止，“還是您住這，她萬一……您熟悉些，而且比起我，她更需要您?！?/br>
    岑岐沒說話了。

    自從那次和章淑嘉去銀行找她，他就確認這孩子對自己一直有抵觸情緒，她雖然沒表現(xiàn)出什么，但他能感覺到。這種抵觸情緒似乎可以追溯到她中學(xué)時，就是從某一個暑假開始的，從那之后，她每次見到自己不是躲開就是低頭避開對視，不再像之前那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自己一聲“岑校長”。

    所以今天，在聽到她這一聲久違的“岑校長”，他才那樣不習(xí)慣。

    “小卿，”他試探地說，“我可以跟你mama一樣叫你小卿吧？我想，你一定誤會了什么，我跟你mama一直是清白的。當年，還是她上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喜歡她，可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也就沒敢告訴她。后來，我們再遇見但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們一直保持距離，她一直只當我是普通同事。直到你爸爸離世三年以后我才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她。但那時候，她說她已經(jīng)答應(yīng)你奶奶，在你成人之前絕不考慮自己的問題，她說這是她的保證，為了讓你奶奶同意你留在她身邊。而且，如果你不同意我們——”

    “謝謝您，”章若卿覺得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現(xiàn)在覺得唯一重要的是重新讓章淑嘉做回章淑嘉，做回那個一絲不茍的章淑嘉，一言不合就數(shù)落她的章淑嘉，“謝謝您在我不在的時候，照顧我mama……我同意，只要她開心快樂，我都同意?！?/br>
    這短短的半天里，她目睹章淑嘉過山車似的情緒起伏。

    她可以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眼神失焦，對身邊的人熟視無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可以突然間沖到窗臺邊，踩在搖椅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全然不顧旁人；也可以毫無征兆大喊大叫，只是因為廚房里抽油煙機的聲音太吵，吵到她捂住耳朵神經(jīng)崩潰。

    章若卿目睹這一切，她知道這僅僅是冰山一角。而更多的，比如那晚，在陽臺上的防盜網(wǎng)還沒有裝上的那晚，她雙腿已經(jīng)懸空的那晚……

    這短短半天，章若卿都幾度處于崩潰的邊緣，想哭想跟她一起大喊大叫，無助、失落、恐懼，負面情緒交織在一起，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她連一天都堅持不下去，而岑岐卻堅持了這么多個月。

    她很愧疚，覺得自己這個女兒當?shù)谜娌环Q職。同時也十分慶幸，為章淑嘉感到慶幸，在最絕望的時候，有愛人陪伴身旁。

    章若卿走出家屬院，看見方子聿那輛熟悉的車子正停在路邊。車燈沒亮，她也看不清究竟里頭有沒有人，只好走過去。

    車窗半開，透過那小小的縫隙她看見他闔眼靠在座椅上，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覺得這感覺十分熟悉，跟去年冬天，他說要來接自己，看見他的車燈將這一片黑暗照亮為自己而來，那種塵埃落定的雀躍。

    是的，塵埃落定的雀躍。

    章若卿在心里重復(fù)一遍，輕輕敲了敲車窗。

    他似乎睡得很沉很沉，過了好一會才轉(zhuǎn)醒，睜開雙眼看見窗外的人，瞳孔從渙散到聚焦的短短幾秒，笑意也從嘴角蔓延開來。

    章若卿這次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好看的，眼廓狹長微微上翹，而眼神是可以用純凈形容的，因為她清晰地看見了他眼中的自己。

    “你怎么還在這？”

    “不太放心你。”方子聿打開車門讓她坐進來，探身借車內(nèi)的燈光仔細瞧她，才問：“還好嗎？”

    章若卿搖搖頭。

    “你媽真把你趕出來了？”

    這次，她點頭又搖頭。

    方子聿沒再問下去，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上了主路，準備往她家的方向看去。章若卿看見中控屏幕上的導(dǎo)航，提醒道：“我的房子租出了?！?/br>
    她這么一提醒，他才想起物業(yè)前一陣子提醒他說收到了幾個大包裹，“你是不是把我的畫給我寄來了?！?/br>
    “不止，還有你的衣服鞋子、成套護膚品……哦，對，還有你的鞋拔子?！?/br>
    “…”

    方子聿算是甘拜下風(fēng)，“你可真狠！”

    “也不能全怪我，你那幅畫能買我一套公寓，我不放心留在那。而且這哪是狠，是為你著想。”她絞盡腦汁辯駁。

    “是是是，您說什么都對。那請問，現(xiàn)在您要去哪？”

    “你家?！?/br>
    幸好是紅燈，不然他聽到她這話準保要踩個急剎，他偏過頭，看住她眼睛，認真地問：“真的？”

    “嗯?！?/br>
    “我可是有原則的，普通女性朋友不單獨進我家門?！?/br>
    紅燈轉(zhuǎn)成綠燈，后面的車子急切鳴笛，方子聿踩下油門。車子開進了地庫，他沒著急下車，靜靜等待她回應(yīng)。

    他格外有耐心，心想算跟她在這里耗一晚上，他都愿意。

    “那天，你不是讓我好好想想，”隔了好久，她才開口，“你也問過我，我有沒有從感情的繭里走出來。其實，我一直都沒有走出來，只是在逃避。我不去想你，不去回憶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可是今天，看到你睡在車里，你明明是那么一個講究的人，連我一米八的床都嫌不舒服的人，可因為我，你竟然睡在車里?！?/br>
    “我突然就想到，去年冬天，你帶我去吃和牛飯那天，我站在家屬院門口，本來因為跟我媽的爭吵悶悶不樂，可看到你的車燈照亮我腳下一片黑暗時，之前的那些不愉快竟然被一掃而空。我頭一次覺得我在這座城市里還有所期待，不再是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因為我見到了中學(xué)時暗戀很久的人，還很奇妙的跟他開始一段關(guān)系?！?/br>
    方子聿輕輕抬手，將她臉上落下的淚拭干。

    “我不自信，我愛躲在繭里，我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會短暫交匯，我一直認為我們不可能、我們走不遠，我抱著走一步賺一步的心態(tài)和你相處。但是現(xiàn)在，我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我也跟我媽一樣，覺得人生無望，連雙腳邁出陽臺半懸在空中都不害怕，到那時候，我想我唯一后悔的大概就是沒有選擇和你在一起?！?/br>
    “所以，我想要享受當下，因為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是快樂的，而快樂又太難了，我為什么要放棄而不是繼續(xù)走一步賺一步呢？你以前總是三個月?lián)Q一位女朋友，但我們在一起超過了半年，我應(yīng)該有這樣的自信，你非我不可，是吧？方子聿？”

    她再次確認，這一次更加篤定：“你是非我不可?！?/br>
    方子聿環(huán)住她，將她擁入懷里，說：“是，我非你不可。謝謝你同意重新和我在一起，希望你能像馬里奧一樣攢更多的快樂金幣，在我這里賺得盆滿缽滿，最好能把我也賺回去，終身都抵押給你?！?/br>
    她含淚笑出來，下頜抵在他肩頭，那是她熟悉的久違的觸感。

    第49章 還不走嗎？不走可就不止是吻你了

    方子聿家里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客廳落地窗外那一片霓虹依舊讓她心醉，江水在夜色里像是柔軟的綢緞，輕輕落在她心上。

    她立在窗前靜靜看了一會，才聽到身后有動靜，方子聿取回存在物業(yè)的物品，正一一清點。

    他從紙箱子里拿出一件又一件零碎，嘴上不停：“方子聿先生收。真冠冕堂皇呀，你怎么不直接寫‘方總’呢？”

    “我傻呀！要寫大名，不然誰知道是哪個方總。”她拿起被他丟出來的鞋拔子，放回鞋柜邊上。

    “這??x?里就我一個方總！”他忿忿。

    “哦，那我下次一定只寫‘方總’?！?/br>
    “還敢有下次！”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而后彎身從背后圈住她膝蓋，將她整個人抱起來，轉(zhuǎn)了半圈。突然騰空的失重感，讓她不適應(yīng)，只好緊緊摟住他，但也不忘調(diào)侃他，捏捏他緊實的肩膀，說：“好久不見，健身效果也沒有荒廢嘛?！?/br>
    他將她扔到了沙發(fā)上，手臂沒有抽回去，仍舊箍住她，兩人之間的空間本就有限，他又壓了壓身子，快將她逼到角落，陷進柔軟的沙發(fā)里。

    他輕聲笑，“光看哪里知道到底荒沒荒廢，不親自試試？”

    她手揚起，撐住他胸口，以防他再度靠近，可是根本就于事無補，他摟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帶，這位置剛剛好，將她抱了滿懷，如果再一低頭，剛好能吻在她唇上。

    在地庫的時候，他就在想，那時候應(yīng)該吻她的……這么想著，他低下頭，輕輕吻上去。剛開始，她還有些發(fā)懵，竟然生疏到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直到他輕柔撬開了牙關(guān)，舌頭探進來，她才開始有所回應(yīng)，如法炮制……她徹底陷入他懷里，直到他松開她輕聲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章若卿惱了，掌心拍在他胸口。

    他搖頭，當然不能回答說他是在笑，笑她盡然生疏到如此地步……不然，會讓她覺得自己得了便宜還賣乖。

    “還不走嗎？不走可就不止是吻你了?！彼曇舻蛦?，松開她的腰。

    她這才意識到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位置調(diào)轉(zhuǎn)了，變成他在下方而她半躺在他身上，而且她雙腿搭放的位置，隱隱有微妙的觸感……她耳尖紅了一下，瞬間從他身上滑坐到地板上。

    他撐起身子站起來，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沒一會，傳來一陣水聲。

    等他從浴室走出來，發(fā)現(xiàn)她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正抬頭看上方的照片墻。他走過去，也盤腿坐下，問她在看什么。

    “阿婆家的書桌上也有好多照片，那次去的時候我就特別喜歡聽她跟我講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拍的時候那天的天氣怎么，相片里的人為什哭又為什么笑……我特別羨慕有很多家庭相片的人，我和我媽唯一的合照還是我高中畢業(yè)的班級集體照。”

    方子聿也抬頭認真看起照片，這面照片墻還是周女士特意交代的，要在家里留出這一塊地方……他那時候還嫌煩瑣，雖然是依言照做，但確實敷衍，就連現(xiàn)在掛上去的照片都是隨意翻開一本相冊按順序選了六張按尺寸放大裱進相框。掛在這里很久了，他都沒仔細看過，如今一看才發(fā)現(xiàn)每一張都有故事。

    他也是聽了她的話，才意識到這些照片的珍貴。

    “那張是小時候在阿婆家的槐樹下拍的，你看我還穿著開襠褲?！彼?，想說些愉快的事給她聽，他知道今天對于她來說，是極其難熬和痛苦的。

    “嗯，我都看見你的尿布了。”章若卿也笑起來。

    聽見她的笑聲，他輕輕松了一口氣，突然想起書房了應(yīng)該還有許多照片，于是將她帶進書房，從書架上找出厚厚幾本相簿，一一攤開讓她看。

    “我想看你穿旗袍的照片?！?/br>
    “肯定又是阿婆出賣我。”

    他搖搖頭，感嘆自己這個親孫子待遇還不如她，開始一本本翻相冊，找那些被藏起來的“罪證”。終于在夾縫中找到一張——他穿著粉色旗袍站在石獅子橋上，雙手比“耶”，臉頰被涂上兩抹坨紅，頭頂一朵大紅花，傻了吧唧笑得見牙不見眼，堪比年畫娃娃。如此喜慶的一張照片，他愿意貢獻出去，“博君一笑”。

    果然，章若卿見了也跟照片上的他一樣，笑得見牙不見眼，他看了只說：“送你了，放你錢包里，不開心拿出來看看，我也就功德無量了。”

    “真的？”

    “真的，只要你不外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