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有一點點澀
翌日敬英師傅的忌日鶴生并未參加。卯時,天還黑著,敬秋免了眾人的早課,領(lǐng)著一伙人上山祭拜。 臨走前,敬秋并著境如與萍生來到鶴生這里看望。 鶴生自從回到道觀,作息便隨著眾道人一處了,今日同樣早早地起了。可文卿只是普通人,平日并不是這個時辰醒的,只因鶴生腿傷需人照拂,這才隨她起身。 點了油燈。碧紗櫥開著,文卿正穿戴衣物,便將身子隱到隔扇窗后面。隔著窗,她坐在窄小的炕上,支著裊裊婷婷的身子,慢條斯理扣上襻扣、披上外衣,自外房端了熱水進來,遂又前來扶她,說著慢點,畢又取來擱在薰籠旁的衣物,一件一件為她穿上。 二人皆是默然無語,甚至眼神不曾對視一眼,但動作間的熟悉不會騙人。最后闔上披風(fēng),文卿的手指輕輕攏著她的衣襟,低聲說:“昨日睡前我熬了些芋香銀耳羹,正溫在鍋里,你先洗漱,我去給你盛一些嘗嘗?!?/br> 三人來時,文卿與鶴生正對坐堂下默默用著羹湯。 此處廊下的兩盞燈籠沒點,僅燃了堂內(nèi)幾盞亭亭玉立的燈架。走過黑漆漆的庭院,境如方注意到門內(nèi)那二人之間異于尋常的緘默,一個臉上是nongnong的冷漠,另一個臉上是淺淺的悲意,湯匙在碗里慢慢舀著,空氣都是凝滯的。 境如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一旁的師傅。 這時,她聽見門內(nèi)傳來小師姐的一聲低呼,“師姑?” 文卿也應(yīng)聲看來。 鶴生抓著手杖站起身,文卿忙與她攙扶。 境如看見鶴生暗自但是用力地掙開了文卿的攙扶。 “您怎么來了?”鶴生笑著上前,但是她右腿的拖拽比以往更加分明,這讓她的動作顯得格外狼狽。 文卿怔了半刻,許是不忍再看,轉(zhuǎn)身立在案前收起碗匙——她的背影看上去也比平日顯得更為瘦削。 “來看看你的腿傷如何?!本辞飳⑺齼杀圯p輕扶住。 師侄二人一齊自案邊坐定,境如與萍生則立其身后。鶴生一面沏茶,一面說:“師侄無礙,勞煩師姑掛齒?!?/br> 境如的視線追尋著文卿的背影,文卿正將碗匙端去廚房,走神了一會兒,只聽小師姐說:“看來小師妹掛念的另有其人?!?/br> 盡管境如未經(jīng)人事,卻分明聽出這話中的尖酸。她回頭觸上鶴生的目光,那飽含笑意的眸子也是涼的。 這廂文卿從廚房回來,點著裊裊的云步,在她的對面、鶴生的身側(cè)站定。 她低著頭,齊整的發(fā)髻兩鬢多留了兩綹頭發(fā),細(xì)細(xì)地垂下來,遮住了額角的淤青,也教文卿身上多了些許的風(fēng)流。 可她面上卻是與風(fēng)流相悖的緘默。 師傅作一副驚喜模樣,問道:“這位便是宋姑娘了吧?” “小女正是宋文卿,敬秋師父有禮了?!闭f著,文卿便要行萬福,師傅忙道:“不必拘禮,姑娘是客,你我行主客之誼便好?!?/br> 鶴生道:“坐罷,教別人看見,以為我多么虧待了你。” 她的聲音低而生硬,像是與文卿之間的私語,卻又教旁人能清晰聽見。 文卿的臉上浮現(xiàn)隱忍的難堪。境如再次看向師傅。師傅卻只是垂眸默默地呷著茶水,不發(fā)一言。 后來,師傅便與她們有來有往地聊著,像個尋常探究后輩細(xì)里的長輩,說你二人同居同住,想來感情應(yīng)該很好,還說我這位師侄性情陰晴不定,宋姑娘怎會與她成了摯友,云云。 一開始鶴生還只是淡然地回:“師姑有所不知,我與宋姑娘最為親密無間了。”說完,她看一眼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文卿,繼續(xù)道:“至少曾經(jīng)是親密無間的,不過到底是過去三年了,也許宋姑娘已經(jīng)不這么覺得了?!彼郎亓嫉匦χ?,話里甚至帶著委屈,可她彎著嘴角,連那弧度都無情。 顯然這話游刃有余,卻并未入心。但是漸漸她的臉色卻益發(fā)地難看了起來。因為隨著話題的深入,文卿的臉上有了神采。 她說鶴生只是看上去陰晴不定,可她心不壞,“至少她對我的心絕對是極好的?!闭f鶴生如何安排她回家探望父母,又說鶴生如何擔(dān)憂她的安危,替她謀劃將來,還說她們心意相通,“我是明白她的,所以無、” 說到這里,鶴生終于忍無可忍地呵了一聲,“夠了!” 椅子吱地乍響,她陡地站起身。過于用力了,她的身體有些發(fā)抖。 座下就連無言不甘的萍生也看向了她。 “鶴生?!睅煾禍厝岬赝鲁鰞勺?,看著她。境如知道這是警示。 鶴生也看向長者,眼里竟然滿是倉皇。 片刻,她低下頭,“對不起,是我失言了?!彼j然坐回椅子。 四下靜了良久,師傅轉(zhuǎn)了話鋒,柔聲道:“鶴生,今日是你師傅的忌日,但因你這腿傷,決計是無法與我們同去了,我此次前來,除了關(guān)心你的傷勢,也是希望今日你能安心養(yǎng)傷,不要過于記掛?!?/br> “是,師侄明白。” 師傅點了點頭,又喚:“萍生。” 萍生臉色一沉,低頭上前鞠躬抱拳道:“鶴生師妹,昨日師姐未盡同門之誼,貿(mào)然將你留在山中便自行離去,害得你舊疾復(fù)發(fā),事后思量,心中不禁愧疚難當(dāng),師姐定當(dāng)努力彌補,還望師妹海涵。” 如此這般,師傅適才起身拜別。 站在檐下,境如回頭看了眼攙扶鶴生一同目送的文卿,然心有意而口難言,只好一步一拖地隨著師父離去。 可境如這心中卻是如何也不能踏實,一路惴惴的,感覺胸口壓了塊石頭,已走至山門下了,她才忽然發(fā)作起來,這廂匆匆與師傅告了一聲罪,便倏地急奔起來往回跑。 客堂的門已緊閉了,境如方要敲門,忽聞門內(nèi)傳來一道細(xì)弱呻吟,“鶴生……” 是文卿的聲音。 鶴生緊接著說:“你便同她去又能如何,也好過教我委屈了你。” 鶴生的聲音雖依舊生冷,卻也是帶著喘息的。 而且還是那種意味不明的喘息。 境如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