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有位遠(yuǎn)房到不能再遠(yuǎn)房的親戚辦喜事，大擺宴席不算，還非要請戲班去唱戲充場面。

    老戴手下沒有接外活的規(guī)矩，本來不愿安排，架不住這位親戚上門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親戚，不好回駁。

    老戴答應(yīng)了，按規(guī)矩定了出堂會的價錢，折上又折，好彩頭給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場。

    紅布一扯，喜事風(fēng)風(fēng)光光辦了。

    那位親戚卻推三阻四不肯給這筆錢，老戴氣得不輕，要找人理論，章女士是不喜喧鬧的性子，自掏腰包墊了這筆錢，安撫幾句，事情就算過了。

    那天正巧，那位親戚又來戲館辦事，老戴見著人就罵，那位親戚也惱了火，臉紅耳赤說起章女士來。

    “擺什么譜，現(xiàn)在還當(dāng)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呢！”

    生意還要做，吵吵嚷嚷對戲館影響不好，淑敏姨把人勸散了，也是忍著氣，扭頭見著鐘彌，忍不住說，你mama就是脾氣太好了！

    鐘彌不是脾氣好的。

    隔天就帶著片區(qū)民警上門把錢要回來了，十指纖纖，當(dāng)著那一家人面嘩嘩點紅鈔，留下幾張零票。

    鐘彌笑得漂亮又無害：“您看，我外公從小教我，人要有來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虛偽我替我媽收了，我這點假客氣您也笑納?！?/br>
    一家子氣到跺腳，說鐘彌缺家教。

    鐘彌冷眼回他們：“占不到便宜就說別人缺家教，你們?nèi)笔裁矗咳绷夹膯?！?/br>
    錢拿回來，章女士擔(dān)心女兒受了委屈，邊哄邊教育著，下回不許這樣，為一點錢，跟這種人撕破臉皮不值當(dāng)。

    鐘彌卻不聽，她不是那種為了一點面子肯受人欺負(fù)的性格，摳著自個手心，嘀嘀咕咕說：“我沒事，反正我本來就沒臉沒皮的?！?/br>
    章女士又氣又笑，被女兒鼓腮嘟囔的樣子可愛壞了：“有這么說自己的？”

    現(xiàn)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覷了鐘彌一眼，說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夢來管她。

    “好好在京市讀著舞校，說不想待了就往家里跑，現(xiàn)在是不是連畢業(yè)證也不打算拿了?。俊?/br>
    在京市被某個死纏爛打的二代逼到?jīng)]了立錐之地，這糟心事，鐘彌回來沒講，不想mama和外公替她cao心。

    她很知道，有些體面是旁人抬舉出來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辦事還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輩子活得光風(fēng)霽月，哪能為了她的一點小事摧眉折腰。

    鐘彌讀高一，有位制片人來拜訪，搞影視拍電影的，當(dāng)時正在籌備一部獻(xiàn)禮片，約人寫海報上的字，備上厚禮前來。

    外公一早封筆，推辭說人老了，寫不好了。

    那人曾大驚鐘彌傾城之色，想請她拍戲，認(rèn)為她應(yīng)該到更大的舞臺上發(fā)光。

    那時候鐘彌還小，浮華光鮮多少有些令人心動。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問她想不想去。

    鐘彌搖頭，還是拒絕了。

    那位制片人的話，幾分真假且不用辨，娛樂圈里頭水太深，她年紀(jì)小，仗著一張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著亮相。

    可名利場里出將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后想要全須全尾退出來，家里必要四處張羅費神。

    安安生生過日子已經(jīng)很好。

    她沒有特別想出的風(fēng)頭，也無需誰來替她搏一搏。

    所以處處被人為難，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講。

    只糊弄著說，自己本來就不喜歡京市，到哪兒都烏泱泱的全是人，出門堵車，空氣又差，還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mama提到畢業(yè)，鐘彌小聲說：“畢業(yè)證還是要的，這不是馬上也要實習(xí)了么，我在州市這邊實習(xí)也一樣?！?/br>
    “不一樣。”

    章清姝語重心長跟她說：“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回來，你現(xiàn)在年輕，有些機(jī)會錯過了就沒有了?！?/br>
    就譬如她學(xué)舞，在京市實習(xí)有最好的劇院和舞團(tuán)，那些橄欖枝伸不到州市這種地方來。

    不同的選擇，人生會很不一樣。

    “你爸爸要是還在，也不會希望你二十剛出頭就留在老家?！?/br>
    很久沒夢見過爸爸了，鐘彌便住了聲，記憶里的面容越發(fā)模糊，她朝相片里看，不作聲，乖乖聽mama絮叨。

    說到今年入夏鐘彌看著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記著這兩天去寶緞坊試旗袍，尺寸不合適還可以叫裁縫師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們都要做兩身的旗袍，到鐘彌這一輩，家里就她一個女孩兒，她性子里缺點文靜，不愛穿這處處約束舉止的窄衣，實在沒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堅持每年夏天給她做一身，鐘彌不穿也不要緊，過季便封箱留存，只當(dāng)個紀(jì)念。

    去樓下看晚飯準(zhǔn)備得怎么樣，鐘彌揭鍋聞香氣，又回了樓上自己房間洗澡，出來時，淑敏姨正換著新被套，鐘彌上去搭手，兩人扯著四方被角抖抖。

    估計鐘彌沒回來的時候，錯過一場好戲，這會兒說到表姨一家，淑敏姨還盡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請了護(hù)工，你表姐她們跑得比你們娘倆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撐著這三病兩痛，桃李登門，在醫(yī)院給她搭戲臺呢。”

    鐘彌沒聽懂：“在醫(yī)院搭什么戲臺？”

    淑敏姨哼一聲：“鵲橋相會！”

    鐘彌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于頂，從女兒過了婚齡就開始籌謀著怎么才能嫁一個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貴，自然都是最佳人選。

    可惜上了年紀(jì)，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過老婆，甚至有過不止一個老婆的。

    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檐下那張臉，炎炎夏日不生一絲燥，氣質(zhì)高遠(yuǎn)，似松澗雪。

    鐘彌忽一嘆。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妝臺，瓶瓶罐罐碼得整齊，扭頭問她嘆什么。

    “她今天沒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個頂好的，又年輕又好看，手上干凈，沒有戒指。

    “沈——弗——崢——”鐘彌趴在新?lián)Q的床鋪上，鼻息間都是陽光曬透的水蓮清香，無聲而緩慢地念著這個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兩個字？哪兩個字才配的上這個人呢？

    說到表姐今天沒去外公那兒，淑敏姨忽的哼笑：“跟著她媽，去別處撒網(wǎng)了！”

    淑敏姨說話總格外有意思，鐘彌笑問：“什么撒網(wǎng)??？”

    “又什么貴婦聚會吧，之前還跟你mama借項鏈來著，說得好聽，往上數(shù)兩代哪個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兒端來的擺譜架子，還貴呢，小小一個州市，再富貴潑天，也不過就那樣?！?/br>
    鐘彌捧場：“淑敏姨見過大世面?！?/br>
    淑敏姨笑：“我哪見過什么大世面，給你外公做了幾十年飯，見過一些人罷了?！?/br>
    又說，“你外公多樸素的人，總有貴客登門，知道為什么嗎？貴不在此，人貴自重！”

    這是拐彎抹角罵不自重的人了。

    對于目標(biāo)明確，又行動果決的人，鐘彌向來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br>
    “你呢，可有志？”剛說完，淑敏姨忙逗趣擺手說，“可別了，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男人！”

    鐘彌又想到那人，彎起的唇角又一瞬滯然。

    他一點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氣質(zhì)沉穩(wěn)，下棋還能贏外公，怎么著也應(yīng)該三十出頭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輕了。

    –

    寶緞坊離戲館有一段路。

    吃過早飯，鐘彌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訓(xùn)機(jī)構(gòu)面試，畢業(yè)證要拿，不管在哪兒待著，大四得混個實習(xí)證明回校交差。

    面試過程很簡單，舞蹈機(jī)構(gòu)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應(yīng)屆生，怕廟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資不高，鐘彌倒是很無所謂，不過就是圖個離家近，到時候工作輕松。

    從有點偏僻商業(yè)樓出來，外頭是水汽濛濛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車，她也沒帶傘，加緊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陽板形同虛設(shè)，雨急風(fēng)大，她等同于一半站在外頭，四肢很快襲來一股股冷潮氣。

    明明說好十五分鐘一班車，等了二十分鐘，馬路上連半個公交的影子都沒有。

    只有這種時候，鐘彌才會覺得mama說得對，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么喜歡州市了。

    公交經(jīng)常不準(zhǔn)時真的很煩啊。

    就在這時，漫天雨氣里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速不快，最后穩(wěn)穩(wěn)停在公交站牌旁邊。

    后座的車窗降下，淅瀝水霧后，一張并不陌生的面孔映進(jìn)鐘彌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兩天前，在外公那兒見過一面，只是這張臉好厲害，有叫人過目不忘的本事。

    儀表氣度都不是憑空生出來的東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況那天鐘彌聽蒲伯說了。

    他姓沈，是從京市來的。

    鐘彌怔然片刻，沈弗崢已經(jīng)先出了聲：“雨天不好打車，這是去哪兒？”

    鐘彌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崢說話時，他的司機(jī)已經(jīng)撐起一把傘下車來迎她。

    黑傘如庇護(hù)一般伸到面前來，鐘彌站在潮濕風(fēng)雨里，沒動步子，望著車?yán)锏哪腥?，微微發(fā)愣：“沈先生還沒問我去哪兒？就要送我嗎？”

    沈弗崢輕輕一笑，回她：“去哪兒都送?！?/br>
    “上來吧?！?/br>
    鐘彌上了車，身上還有細(xì)碎水珠往下墜。

    車門關(guān)上，隔絕風(fēng)雨，司機(jī)穩(wěn)穩(wěn)啟動車子，她沒坐實，沈弗崢察覺到，將一旁擱置的西裝外套遞給她。

    鐘彌目光從那只手移至那雙眼，目光倉促交匯，短暫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潤的眼皮閃避開，一斂就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