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第57節(jié)
于世俗中,焚花烹錦,浪漫出逃的錯覺。 第40章 藝術家 抽象主義和寫實畫派 元宵次日早上, 鐘彌起不來。 酒店窗簾閉合,室內(nèi)開著柔和的燈,難辨晝夜, 但她側(cè)躺在枕頭上捧手機刷朋友圈,先是瀏覽完胡葭荔昨天的約會九宮格, 點了一個贊,又去看靳月的深夜小作文。 屏幕一角顯示當前時間。 她知道外頭天已經(jīng)亮了。 沈弗崢洗漱完, 高大身軀背對著床, 站在鏡前穿衣,鐘彌從鏡中窺見他垂眼系襯衣紐扣的動作,眸半斂,映出眼下灰影,指骨修長, 慢條斯理打理著自己。 面孔上, 神清氣爽之余,有種偷情/事后饜足的漠然。 他右邊未被遮蓋的肩頸皮膚上有一片抓咬紅痕,藝術家趴床邊, 遠遠欣賞自己昨夜的杰作。 倏然, 他眼皮一掀, 往前瞧,鐘彌隔著鏡子被人盯住, 先頓了下, 隨即大大方方聳肩做了一個小表情,轉(zhuǎn)身過去。 所以她錯失機會, 不知道沈弗崢看她的眼神, 與剛剛的她有類似感覺——藝術家欣賞自己的杰作。 若有不同, 大概鐘彌是天馬行空的抽象主義, 而他是苛求細節(jié)的寫實畫派。 扣完襯衣的最后一粒紐扣,沈弗崢調(diào)整袖口讓腕骨舒服,對著鏡子,往左偏頭,衣領縫隙里,細看還是露出一點紅。 不是吻痕,是被咬的。 這點半藏半露的痕跡,社交距離下看不出來,沈弗崢也沒再管,折身走去床邊,坐下俯身,手指半探進溫熱枕被間,去托鐘彌側(cè)臉,示意她翻身來面對自己。 他手上有洗漱留下的清冷香氣,掌溫卻很熱,動作柔柔捏她的臉,聲音從鐘彌背后傳來:“真不起來跟我一起?” 鐘彌豁然翻身,一雙烏玉眸子盯住他。 像是看不懂他,又不好隨意亂猜他的意思。 他要去看望外公,邀自己一起是試探嗎?是不介意外公知情?還是沈先生本事已然大到百無禁忌,不怕任何人知情? 可鐘彌有顧忌。 戀愛是她自己的,想怎么談怎么談,她不愿意事情復雜化,只想把聚散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弗崢瞧著床頭橘燈下的一張小臉,覺得自己快要惹怒一只有起床氣的小貓,用指腹蹭蹭她柔軟的眼皮,哄著:“好了好了,不去,你繼續(xù)睡吧?!?/br> 腳步聲隨著關門響離開,留下房間內(nèi)的安靜,卻沒有讓鐘彌的心思靜下來。 昨晚回酒店的第二場,在浴室。 鐘彌那時剛洗完澡,穿著酒店浴袍,頭發(fā)還沒吹干,聽到浴室門響,便輕聲問著:“是誰給你打電話?。俊?/br> 他這樣的人,長時間關機聯(lián)系不上,也挺嚇人的。 沈弗崢沒說話,從身后將鐘彌擁住。 她頭發(fā)撥到一側(cè)還沒完全吹干,后頸還有潮濕的碎發(fā)黏在雪白頸根,那不是吻,他閉眼,只將唇落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印著,像久凍之人抱住活物在汲取溫暖。 鐘彌覺得奇怪,將吹風機放下,試圖轉(zhuǎn)過來看他表情。 他手臂鉗得太緊,小幅度摩擦起了火。 他從后進來,鐘彌手心撐在鏡子上,站不住,他搭著她的手背十指相扣,以這個姿勢,將鐘彌釘在半起霧氣的鏡子前。 “以前和別人有沒有這樣?” 鐘彌要把之前在廟街夸他的那句大人有大量收回,沈老板問這樣的話,太純情??蛇@場景與純情無關,鐘彌無意偏了偏脖子,搖頭說沒有。 肩上浴袍滑落,讓出最大幅的雪肌留白,隨后揮毫潑墨,如梅印記細密蔓延,畫中梅傲然盛放,等人采擷。 “那你呢?” 他側(cè)臉貼著鐘彌耳際,呼吸里熱氣也隨話音拂來:“沒有,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是你難以想象的別扭,我人生里所有的關系都是不真實,不健康的?!?/br> 鐘彌幾乎站不住,聲音變調(diào),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那,后來,那后來好了嗎?” 某一瞬,觸到極限。 鐘彌鏡面上的手指在他掌心之下猛然蜷縮,留幾道細細指印,瞳光渙散如煙花,眼前彌留一陣熱霧,視線不清明,聽覺反而清晰了。 “好不了了,彌彌?!?/br> 過了許久,他這樣說。 這個男人在她面前流露過弱態(tài),用聲音,用神情,她雖難招架,但自知半真半假。 唯獨那一刻,他的臉埋在她里,看不清表情,全然一副掠奪姿態(tài)。 她卻第一次覺得,他的身體里真有脆弱的一部分,以兇烈觸達靈魂,似堅冰墜泡溫水,被她酸軟感知。 不是你來我往的試探招架。 是像什么老舊又不為人知的東西放進她手心,他在一時情熱里暴露,希望她能承托。 那樣的沈弗崢,讓鐘彌隔夜想起,都仍然覺得像夢一樣虛幻。 可脖頸間的痕跡又確確實實。 沒等他再回來,鐘彌草草洗漱,就收拾東西回了家。 回家倒頭繼續(xù)睡。 近午飯時間,淑敏姨上樓喊她吃飯,她被子蒙頭說很困不想吃,門關上還聽到淑敏姨在和章女士納悶:“昨天跟朋友出去玩什么了,這么累?!?/br> 之后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床頭手機響起,鐘彌半夢半醒之間接聽,電話里,沈弗崢問她跟他要不要一起回京市,她說得在州市再過兩天。 晚上她去豐寧巷外公那里吃飯,書房未收的棋局,昭示某人白天來過。 她想起一件事問蒲伯:“外公是不是有一副很貴的棋?” 蒲伯翻出來。 鐘彌捻起一顆黑子放置燈下,燈影透出幽湖一樣的濃碧。 “是墨翠?!逼巡f。 “黑白子一共三百多顆都是最好的玉,成色水頭幾乎都一致,這是真的有價無市,再有錢,也做不出來第二副了。” 連棋盒都是雕花的金絲楠,旁邊放著一個抽口系繩的云錦紋的小布袋。 鐘彌問:“這又是什么?” 蒲伯就笑了:“你說是什么?我的彌彌小姐,你小時候?qū)W棋摔碎的那十多顆子?!?/br> “?。俊辩姀況ou痛的表情真真實實,“碎了十多顆嗎?我怎么這么敗家啊,這得多少錢?” 蒲伯笑著搖頭:“這就算不清了?!?/br> “這么貴的東西,趕緊收起來吧。”鐘彌擺擺手,又明知故問:“這個東西是誰送的???” 蒲伯答著:“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送禮那會兒好像才剛出國留學。對了,今早他還來瞧了你外公,陪你外公吃完飯,下午才走的。” 鐘彌裝作上一次見這人不是在床上負距離,而是夏末好天,外公院子里與他點到為止握手,禮貌地互通姓名。 “哦,是那個送蘭花的啊?!?/br> 她將好奇的尺度拿捏得很好,隨口問著:“為什么這個人送的禮都這么貴,外公卻肯收?。縿e人來送東西,外公不都不收的嗎?” “有些禮,收了,自己不安心,有些禮,不收,別人會不安心,你外公年紀大了,禮不禮的都無所謂了,求個安心罷了?!?/br> 鐘彌正想問那個會不安心的“別人”是指誰?是送禮來的沈弗崢,還是沈弗崢所代表的人? 他能代表誰? 他爺爺嗎,外公云淡風輕提及的昔年故交,沈弗崢口中視外公為此生摯友已經(jīng)退位的大人物? 話沒來得及問,外公進了屋子,看到那副棋問:“怎么今天有興趣把這東西翻出來了?” 蒲伯看了鐘彌一眼,笑說:“可能是想到自己小時候闖禍了吧。” 鐘彌挽著外公胳膊,裝乖說:“外公,從小你就教我寫字畫畫,學了這么多年,我現(xiàn)在卻一樣傍身的本事也沒有。” 外公面露欣慰道:“我們彌彌是長大了,學會謙虛了,小時候還不是這么個說法兒,小時候還敢跟人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現(xiàn)在就是一樣傍身本事沒有了?” “我那是年紀小,胡說的嘛?!?/br> “不是胡說。”外公摸摸她的頭發(fā),“外公今早還跟人夸你呢,頂聰明的,學什么一點就會,就是一樣不好——三心二意,不肯用心鉆研?!?/br> 今早?那就是跟沈弗崢夸的自己? 鐘彌神情微微一變,還沒來得及擺聽訓的態(tài)度,外公又夸她,話語卻意味深長。 “你這樣也好?!?/br> “人啊,一旦費心鉆研什么,就會被什么困住,不自由,不開心。” 外公是看著她說這句話的,鐘彌卻有種直覺,這感慨由另一個人而生。 他是那個被困住,不自由,不開心的。 鐘彌腦子里閃過一瞬音像,脫離情/欲,只聞嘆息。 “好不了了,彌彌?!?/br> 之后有關沈弗崢的畫面便不受控的浮現(xiàn)腦海,鐘彌垂下眼睫,捧起茶杯,微澀的茶湯剛沾濕唇沿,在極短時間里,她想到一個合適的問題來切入。 “蒲伯剛剛說,今早那位京市的沈四公子來看您,我忽然想起來,他暑假來州市,幫過我的忙,我給他和他的朋友當過導游,嗯……這位沈先生寫的字,居然和我一樣,外公,你不是說,只在他啟蒙的時候教過他嗎?怎么會那么像呢?” 外公神思浮遠,面容平和地說:“家里找人特意教的?!?/br> 鐘彌聲音虛虛的:“他……那么喜歡外公嗎?” “這就說不準了,”外公一笑,“沒準是厭惡。小時候叫你學你表姐文靜些,你都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當場耍脾氣。那些肯學的,也未必是愿意的?!?/br> “他厭惡外公嗎?不可能,他很尊敬外公?!?/br> 鐘彌著急說話,被外公察覺出一絲端倪,拿眼打量著她:“你倒像是很了解他了?” 鐘彌心里想著,該了解的,都一絲不/掛了解過了,難以了解的,也不能一時強求,嘴上卻笑笑說:“猜的嘛,如果他是很不堪的人,外公根本不會讓他來看望,更不會留他吃飯。外公最會裝病了,身體不適這四個字往外一丟,閉門謝客,就是大羅神仙也飛不進這個院子里?!?/br> 外公心情很好,同她笑著:“也不是回回都裝,人年紀大了,身體總有垮的一天,是真不好了,也不是裝的?!?/br> 鐘彌聽不得這樣的話。 “干嘛啊,我們過年才剛碰完杯說要長命百歲,耍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