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有些急不可耐，沒捏牌的那只手，指尖極小幅度地?fù)噶艘幌伦烂娼q布——她真的不知道還有什么好牌會到她手上。

    對面坐的彭東瑞加了新一輪的賭注，捻牌看牌，唇邊吐著煙，一雙窄目隔薄煙昏燈，陰惻惻看著鐘彌，斜唇一分笑，不懷好意，明目張膽。

    過濃的煙味觸手一樣延伸，空間似被圈成斗獸場。

    鐘彌呼吸道像黏住紙屑一樣干癢，手邊的飲料已經(jīng)喝完，檸檬片見底，她忽然不舒服，低頭用手捂著嘴，咳了兩聲。

    旁巍掃來一眼，將所剩不多的煙，戳進(jìn)煙灰缸里，望向彭東瑞。

    后者無視旁巍的提醒，只笑著說：“這種場合還沒來慣？真是難為鐘小姐了，要習(xí)慣啊，不然以后怎么玩？”

    說完深吸一口煙，朝他懷里摟著的女人臉上吹，那個看著比鐘彌還小的姑娘嬌笑著貼他更緊，撒嬌說熏死啦。

    鐘彌頓時泛起一陣不適，心理大于生理，只捏牌的手指稍稍用了用力，沒表現(xiàn)出來。

    這時門口有動靜。

    彭東瑞目光越過鐘彌的肩，挑眼一看，唇邊笑弧立時加深，也變了味。

    隨即，鐘彌聽到一聲刻意又熱情的招呼。

    “呦，稀客，沈四公子來了?！?/br>
    鐘彌背對著，聽到腳步聲，心臟陡然一沉，也摸到荷官發(fā)來的新牌。

    牌面微涼，觸在指尖。

    不知為何，那一刻，她偏篤定。

    她的決勝紅桃a來了。

    第49章 賞味期 無憂亦無懼

    那張牌, 鐘彌正要翻。

    對面噴過來的煙味再嗆呼吸道，惹她垂面，用手掩嘴又咳了兩聲。

    下斂的視線里, 她瞧見一只指節(jié)修長有力的大手，關(guān)節(jié)收攏, 搭上她的右肩，不輕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側(cè)仰頭望去, 然后將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 他站。

    沈弗崢并沒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條線，微抬下頜的樣子，冷淡又蔑然。

    話是朝對面說的。

    “煙掐了?！?/br>
    場面有兩秒的僵持，那支香煙還在彭東瑞手上持續(xù)燃燒, 他面上的笑容依舊, 好似此刻在沈弗崢面前收攏半點，都會立刻落了劣勢。

    他身邊穿香檳絲裙的女人，勾來一只水晶煙灰缸, 擺他面前, 話也說得妥當(dāng)：“這么多女孩子在呢, 你也不怕熏著你懷里的那個？”

    描暗紅指甲的長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只小寵物, 比男人更會逗弄。

    彭東瑞看她輕佻又自然的動作, 目光快速地斜覷一眼沈弗崢，轉(zhuǎn)回去, 話說得含糊又曖昧：“這么多年了, 你倒是還很貼心。”

    女人面上紋絲不動。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 有時候臺階擺出來還不夠, 這些人高貴，還得請著下，于是她拿剛剛說過“熏死啦”的撒嬌樣子，又跟彭東瑞撒嬌說著，人家怕嗆嘛。

    隨后，乖乖巧巧取了煙，替他去滅。

    沈弗崢沒瞧對面那場戲，剛剛說完話，他便轉(zhuǎn)過視線，微蹙心眉，叫服務(wù)生去開窗通風(fēng)。

    那只煙的余燼在煙灰缸底部碾滅時，過窗的夜風(fēng)毫不客氣地掀進(jìn)來，一時間，桌上紙牌簌簌翻翻。

    沈弗崢弓下身，陡然靠近鐘彌臉側(cè)。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鐘彌按住那張被風(fēng)翻開的牌。

    他稍偏頭，近距離望進(jìn)鐘彌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他看見自己與碧罩燈下的燈影一同漾在她瞠著的眸光中。

    鐘彌看見他嘴唇動了，帶笑說。

    “手氣不錯?！?/br>
    她從微愣狀態(tài)復(fù)蘇一樣眨眼，轉(zhuǎn)去看臺面。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張紅桃a。

    她的決勝紅桃a真的來了。

    荷官替鐘彌收回大摞籌碼，這一局結(jié)束。

    對話卻才剛剛開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兩把？”

    降溫夜風(fēng)吹進(jìn)來，煙味蕩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氣，彭東瑞跟沈弗崢搭話的語調(diào)，仿若兩人是好友。

    沈弗崢手臂搭著鐘彌身后的椅背，還是慣常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點到為止的禮節(jié)，由他做來，很多時候不像抬舉，像一種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嗎？她就是我，你輸給誰都是一樣的?！?/br>
    “鐘小姐今晚運氣的確好?！?/br>
    彭東瑞也笑著點頭，話音卻不動聲色一變，“新手嘛，線上賭博新用戶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點甜頭出來，她們怎么肯入局啊？”

    說完，他將問題拋給鐘彌，“鐘小姐，去過粵市沒有啊？”

    鐘彌興致缺缺地答：“沒有?！?/br>
    彭東瑞話興很濃的樣子，他跟鐘彌沒過節(jié)，甚至可以說鐘彌變相幫過他一個大忙，他家里那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沒辦法，這么多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忍著。

    偏偏沈弗崢有本事，為了一個小姑娘，說把人打發(fā)走就打發(fā)走，手都沒臟一下。

    彭東瑞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釘，又好像忽然多了rou中刺。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鐘彌說：“鐘小姐有機會可以去那邊玩玩，粵市地方雖然有點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邊的酒店窗戶都打不開，你知道為什么嗎？”

    鐘彌沒說話，只與他有一個眼神交鋒。

    彭東瑞忽的笑一聲：“怕人跳樓?。　?/br>
    “昨天還是小賭王呢，今天就輸光家當(dāng)，跟做夢似的，輝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鐘小姐，今晚多贏點啊。”

    鐘彌知道這是話里有話。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么有錢權(quán)，有么有情分，否則談什么平等尊嚴(yán)都是可笑的。

    而拼命維護所謂的尊嚴(yán)，就像古裝劇里瀕臨城破的圍墻，無論怎么嚴(yán)防死守，最后場面都不會好看。

    本質(zhì)上，尊嚴(yán)就是不容他人觸碰的東西，像不存在一樣放在那里，才是最好的狀態(tài)。

    于是鐘彌真當(dāng)聽笑話一樣不過心，只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聲甜。

    “好哇，彭先生這么有經(jīng)驗，那就麻煩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讓我今晚這輝煌一刻更輝煌吧?！?/br>
    她是笑著的，無憂亦無懼。

    蔣騅的發(fā)小在旁邊看到鐘彌亮出的牌，立馬咋舌說：“我靠！上一把抓葫蘆，這一把抓同花，你這運氣不去粵市賭一把，真的都虧了吧！”

    沈弗崢輕捏她燦爛笑臉，眼神親昵又溫柔。

    “她運氣就是好的?！?/br>
    那話聽著不像感慨，好像理所當(dāng)然。

    散場時，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

    小樓下，夜風(fēng)更甚。

    立于黃昏黎明中的時間點，是一天里最冷的時候，鐘彌穿上沈弗崢的西裝外套，柔軟的絲質(zhì)內(nèi)襯貼在手臂皮膚上，很快生暖。

    上車前，鐘彌往小樓門口看。

    彭東瑞的車并沒有帶走那位謝律師，她手指按打火機，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面孔里的急欲，好似這根煙的癮，忍了很久。

    鐘彌年紀(jì)輕，從她生命里劃去九年，她還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讓人生疏到面對面坐著，不回避，也無情緒。

    她不能想象。

    后車鏡里的路燈樹影，漸遠(yuǎn)漸小，最后在平穩(wěn)的拐彎中徹底消失。

    鐘彌看著沈弗崢，兩度欲言又止，只覺得自己奇怪，為什么會想問“你和前女友一點感情都沒有嗎”這種問題？

    這種好奇，無關(guān)拈酸吃醋，像落入一池冷水里，自知水性再好，也終會沉進(jìn)湖底。

    她不敢承認(rèn)自己是在怕，怕自己也有成為“沈弗崢前女友”的一天。即使是想象，她也無法坦然坐到他對面的位置上去，與他事隔經(jīng)年對視，接受他毫無波瀾的目光。

    在你生命里掀起巨瀾的人，慢慢成為脈搏心跳一樣的存在，有天靜下來了，好像你也會隨之死掉。

    車子駛?cè)氤ｅa路，法桐樹干纏綴數(shù)層璀璨燈串，一路星光。

    鐘彌趴窗邊，忽然出聲：“好漂亮啊?！?/br>
    沈弗崢慢慢減下車速，轉(zhuǎn)頭問她：“要不要下去看？”

    有一刻的猶豫。

    那里曾是外公的住所，是mama的家，好像與她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外公和mama二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搬離京市，不再回來。

    她與這城市無瓜葛。

    這里，留住她的，只有身邊這個男人。

    “不要?！?/br>
    鐘彌看著夜色里的復(fù)古小樓，藝考那次和mama過來，她看見緊閉的門口擺著一只銀色垃圾箱，寫著禁止吸煙，文明參觀。

    今夜她沒看到。

    這房子的所有變更都與她毫無干系，鐘彌搖搖頭，“又不是我的?！?/br>
    她將目光收回眼前。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和沈弗崢分開了，她大概會和mama一樣，再也不愿意回這里。

    被回憶泡濕撐大的海綿，再塞進(jìn)原來的杯子里，難免會擠出眼淚來。

    沈弗崢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到酒店的時候，餐點已經(jīng)提前送到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