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gè)時(shí)辰后，歷來端著清高架子的肖逢毅出現(xiàn)在侯府后巷中，與往常一樣，是來約見“便宜女兒”的，只是這次，他再沒了高高的姿態(tài)和睥睨秦妧的底氣。

    上次被他推撞到樹干上的畫面猶在眼前，秦妧提著六角兔兒燈，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青石路面上的石頭子，語氣愈發(fā)接近裴衍，“有事說事?！?/br>
    肖逢毅抿了抿唇，忍著濃重的羞恥感開了口：“孩子，殺人不過頭點(diǎn)地，事不能做得太絕，還請......還請你高抬貴手，別講我和你娘的事鬧得人盡皆知?！?/br>
    秦妧一直盯著兔兒花燈，兒時(shí)的燈會，看著被父親牽著手走過拱橋、河畔的孩子們，她都不敢問母親自己的父親在哪兒，只因母親提到父親就火冒三丈。

    他欠她們娘倆的，是時(shí)候償還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道理我懂，可能怎么辦？我就是恨你呀！想讓你名聲盡毀，抬不起頭。”

    最后那八個(gè)字，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露出了不屬于甜美長相外的陰鷙。也是這夜，從裴衍和生父這里，她發(fā)覺出自己也有陰暗的一面，或許這是成長的代價(jià)，也或許就是內(nèi)心邪惡的種子遇水萌了芽。

    幾近只剩血緣關(guān)系的父女二人不歡而散，秦妧于當(dāng)晚，將那些信函交給了承牧，任事態(tài)發(fā)酵，等著看敬成王夫婦如何收場。

    而肖逢毅眼睜睜看著秦妧從面前消失，卻無法將其桎梏。她已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gè)人人可欺的小可憐，她的身邊匯集了十個(gè)頂尖的高手，還有裴衍這個(gè)大靠山，已不是他說動就能動的人了。

    當(dāng)一縷縷曙光取代了霧氣蒙蒙的夜色，明媚的清早來臨了，經(jīng)過一晚的過度，街頭巷尾的百姓們，今日最大的談資，就是敬成王的兩段婚事。

    “那女子真是個(gè)可憐人，不顧一切地與肖逢毅結(jié)為夫妻，卻是一場飛蛾撲火?！?/br>
    “是啊，如此說來，肖逢毅當(dāng)年是貪圖了富貴，才舍棄了糟糠之妻，與敬成王妃狼狽為jian，卻還反過來污蔑前妻的名聲，其心可誅啊?！?/br>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更有為此拼成了桌的食客，義憤填膺地抒發(fā)著己見。

    富麗堂皇的敬成王府，也在一宿之間，被人偷偷砸了不少雞蛋。

    敬成王妃無顏出門，悶在屋里又氣又怒。肖逢毅厚著臉皮前去朝堂，雖沒有被同僚們當(dāng)面譏誚，卻終是抬不起頭，背上千斤重，下朝后還被太皇太后傳了過去，出來時(shí)陰沉著臉，算是顏面盡損。

    也增加了成為太子輔臣的難度。

    **

    對于肖逢毅的境遇，秦妧沒有一絲愧疚，也沒在府中刻意提起，可門侍和老管家發(fā)現(xiàn)，府中的角門前總是會多上幾籃子青菜豆腐，想是一些百姓心疼大奶奶的過往，偷偷過來盡了些微薄之力以表憐惜？

    老管家拎著菜籃走進(jìn)內(nèi)院，笑著對迎面走來的茯苓說了句，“別說，這些菜還挺新鮮的，待會兒讓后廚做成蔬菜粥，給大奶奶送過去?！?/br>
    茯苓跑回素馨苑，將此事告知給了秦妧。

    秦妧心中流淌過淙淙暖流，可裴衍遲遲不醒，叫她忽上忽下的心沒個(gè)著落。

    夜里裴灝的秋桂苑響起了母子爭吵，也不知是為了什么事，秦妧關(guān)上窗子，于燈火下，單手托腮，懨懨蔫蔫地看著暗器譜，少了裴衍的講解和陪伴，連對感興趣的書籍都味同嚼蠟了。

    茯苓進(jìn)來送燕窩時(shí)，提了一嘴秋桂苑的事，說是裴灝想要去湘玉城，被楊氏攔下了，母子二人爭執(zhí)不下，裴灝覺得楊氏太過偏心，不準(zhǔn)他跟著父親做事，摔門離去，不知去哪兒逍遙快活了。

    秦妧搖搖頭，哪有母親不希望兒子出息的，婆母是偏心長子，但也不是不替次子考慮，正是因?yàn)樘嫠紤]，覺得他去了也得不到丈夫的重視，還不如留在三大營多多歷練，才一再阻撓他吧。

    在總兵府逗留的數(shù)十日里，秦妧真真切切感受到父親是個(gè)寡情的人，除了長子，再看不上任何一個(gè)子嗣。

    倏爾，床邊傳來了動靜，秦妧立即轉(zhuǎn)頭，見床上的男子輕咳了聲，下意識站起身就要走過去，卻又突然頓住步子，呆呆地望著那邊。

    昏睡了一日的裴衍動了動纖薄的眼皮，悠悠睜開，扭過頭看向燭火中的女子，慘白著面色道了聲：“水?！?/br>
    茯苓杵在原地進(jìn)退不得，看大奶奶的樣子，也不像是要和解的意思，“大奶奶？”

    秦妧動了，放下兵器譜，轉(zhuǎn)過身去倒水，“你先出去吧?！?/br>
    茯苓如釋重負(fù)地欠欠身子，道了句吉祥話，躬身退了出去。

    屋內(nèi)只剩下小夫妻二人，秦妧端著水杯走到床邊，扶著男子坐起身，將水杯塞到他手里，拿過軟榻上的引枕墊在他身后，讓他能舒服地坐著。

    可不知是不是剛剛醒來，男子握杯的手一直在微微顫著，非但沒喝著一口，還抖落在被子上，洇濕一片。

    秦妧閑閑地看著，“裝的吧？”

    不至于連杯子都拿不到了吧。

    裴衍抬眸，穩(wěn)住了右手，像個(gè)被夫子注視而漸漸拘謹(jǐn)?shù)耐?，低頭抿了一口潤喉，“多謝?！?/br>
    將水杯遞給秦妧后，他的目光就再沒從秦妧的身上移開過。

    昏迷時(shí)因背上有傷，都是側(cè)躺的，這會兒背后被墊個(gè)引枕，雖說是坐著舒服，然背部的傷口被擠得很疼，但看著秦妧嚴(yán)肅的臉，只能選擇默默忍受。直到秦妧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不妥，才將引枕移開了。

    “我不是故意的。”

    裴衍虛弱地笑了笑，“故意的也無妨，能抵消一些妧兒的火氣，值了。”

    油嘴滑舌。

    秦妧在心里腹誹了句

    氣氛冷凝時(shí)，裴衍費(fèi)力動了動身體，“能幫我一下嗎？”

    秦妧繃著嘴角，彎腰伸過手，扣在他的雙肩上，幫他扳轉(zhuǎn)過身體，側(cè)靠在床圍上。

    裴衍順著她的力道轉(zhuǎn)身，玉皙的俊臉失了血色，怎么看都有種好拿捏的感覺，可那是不熟悉他的人才會有的錯(cuò)覺。

    八百個(gè)心眼子的他，不過是在以脆弱的姿態(tài)，博取她的同情心罷了。

    不想陪他做戲，秦妧毫不留情地戳穿道：“真那么虛弱？需要傳侍醫(yī)？”

    “不必?！?/br>
    可提起侍醫(yī)，秦妧看了一眼漏刻，走到桌前拿起一罐特效藥膏折返回來，“自己可以嗎？”

    “可以?！?/br>
    裴衍接過，又開始手抖，解個(gè)系帶解了半晌。

    即便是在做戲，秦妧都失了耐心，嫌棄他太慢，于是拿過藥罐重重放在一旁的小幾上，又將他扳轉(zhuǎn)了個(gè)方向，背對自己，二話不說扒開了他的衣襟，退至臂彎處。

    這幅美男半露的畫面，極為打眼，尤其是裴衍的膚色偏于玉質(zhì)冷白，加上幾道血痕的映襯，都可以稱得上香/艷四溢了。

    秦妧覺得臉頰微熱，以指腹剜出藥膏，一點(diǎn)點(diǎn)涂抹在男子背后的抽痕上，心跳跟著失了節(jié)拍，同時(shí)又暗惱自己不爭氣，見他虛弱就想要心疼他。

    “妧兒?！?/br>
    “做什么？！”

    裴衍以修長的食指撓撓鼻尖，“我胸口也有傷?！?/br>
    婆母可真舍得下手啊，秦妧再次將他扳轉(zhuǎn)過來面朝自己，竟發(fā)現(xiàn)一道很長的抽痕，從右胸延伸至肚臍的位置。

    這還是她第一次盯著別人的肚臍看，秦妧覺得目眩眼暈，別開臉重新剜出藥膏，以指尖涂抹，沿著他的右胸口斜向肚臍。

    而指尖所經(jīng)過之處，是肌rou緊實(shí)的皮囊，散發(fā)著冷欲誘色。尤其是兩處特殊的位置，一是肚臍，二是右胸膛上面的小東西。

    涂抹完藥膏，她快速直起腰，拿出帕子擦拭手指，欲蓋彌彰地掩飾著什么。

    裴衍低頭看了一眼胸膛上油乎乎的藥膏，抬手就開始反復(fù)擦拭。

    “別擦?！鼻貖€沒好氣道。

    裴衍失笑道：“太黏膩了，需要涂抹幾下?！?/br>
    擔(dān)心他將藥膏都蹭掉，秦妧攏了攏長發(fā)，放在一側(cè)肩頭，彎腰替他吹拂起來。

    這樣也能吸收，總比擦掉強(qiáng)吧。

    看著眼前鼓起雪腮吹氣的女子，裴衍的瞳眸漸漸加深，再次浮現(xiàn)了瀲滟的幽色，帶著熾烈的占有欲，卻在秦妧抬眼時(shí)，又恢復(fù)了溫煦清澈。

    “可以了?！鼻貖€退開，又疏冷了小臉。

    裴衍道了謝，又費(fèi)力轉(zhuǎn)過身，“背上還有，麻煩妧兒了。”

    作者有話說：

    承牧：裴灝裴池一對小菜雞

    隨機(jī)紅包50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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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裴衍繞過桌子，扣住秦妧的肩：“不可?！薄?/br>
    為裴衍“吹”拂完背上的藥膏, 秦妧覺得腮幫酸澀，沒好氣地留下一句“把衣衫穿上”，轉(zhuǎn)身走出隔扇, 吩咐茯苓去上膳了。

    深知適可而止、循序漸進(jìn)，裴衍沒再“賣慘”, 從湢浴出來后, 簡單用了滋補(bǔ)的藥膳, 就躺回了拔步床, 靜等妻子回來。

    二刻鐘后, 秦妧是回來了，卻是從柜子里拿出一套被褥，平鋪在了窗前的軟榻上。

    意識到妻子要與自己分開而眠, 裴衍溫聲道：“還是我睡榻吧，你來睡床?！?/br>
    秦妧沒有理會，掀開被子躺進(jìn)被褥中, 背對了一會兒, 喚道：“裴衍。”

    “嗯？”

    “你從何時(shí)開始......喜歡我的？”

    裴衍側(cè)躺在床上, 透過半垂的帳簾，看向女子的背, “不知不覺吧?！?/br>
    “總會有個(gè)清楚自己心意的時(shí)刻。”

    裴衍淡笑, “等妧兒喜歡上為夫就會知道，喜歡這一時(shí)刻很難被界定, 而在你確定自己喜歡一個(gè)人時(shí), 你會發(fā)現(xiàn), 或許早就情根深種了?！?/br>
    火燭泣淚, 映亮桌上的銀罌和釉器, 也映亮了隔扇旁的函匣和熏爐, 屋里橙黃暖煦，無一處暗角，包括秦妧的心。

    秦妧沒再追問下去，反復(fù)“咀嚼”著裴衍最后那段話，慢慢合上了眼簾。

    屋外蟲聲不斷，明日又將迎來晨光，傾灑在萬物之上，綺粲煦媮、杲杲皓曜，融得了寒川，化得開冰河，一切都將向陽而生吧。

    秦妧說在心里。

    長子清醒，楊氏松了一口氣，同時(shí)又生出nongnong的惆悵，于深夜執(zhí)筆寫下一封家書，將次子和敬成王的事一并告知給了丈夫，并讓人快馬加鞭送往湘玉城，想要了解一下丈夫?qū)@兩件事的看法。

    待收到丈夫回信時(shí)，已是立秋日。

    楊氏于妝臺前拆開信函，僅僅閱了一半就僵了面龐。

    丈夫在信中說，“紅顏”為禍水，若是連最后一點(diǎn)兒孝心和感恩都失了，必然會釀成guntang的巖漿，摧毀侯府的氣運(yùn)，望妻能以主母的身份正視此事，嚴(yán)家風(fēng)、逐禍水、凝親情，剔除妖女長媳之名，保裴氏興旺不衰。

    楊氏攥皺了信函，對鏡搖搖頭，不覺得錯(cuò)在秦妧，畢竟生父不仁在前，又縱容現(xiàn)任妻子詆毀前妻之名，身為女兒，怎能茍且不去計(jì)較......

    她雙手撐額，頗感頭脹，今日諸事不順，都圍繞著一個(gè)“恨”字。次子恨長子、長媳恨生父，這冤冤之債，何時(shí)能了？

    **

    秋日楸樹繁茂，桂花也即將迎來盛放，雖天氣還是炎熱，但早晚會涼快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