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這樣躺下了呢？

    許是生病的關(guān)系，身邊人的呼吸略微粗重，吐息的熱度似有若無地蔓延開來，讓周遭的空氣升溫，人也跟著燥熱，哪里還睡得著。

    閑著也是閑著，黎棠抬起手臂，伸過去，掌心輕碰了下蔣樓的額頭，有點燙手，比剛才好多了。

    過五分鐘，他又伸手去探溫度，再過五分鐘，再探……終于讓蔣樓忍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啞聲說：“沒事了，你睡你的?！?/br>
    嘴上這么說，握住手的手卻沒有松，眉心也微微打褶，似在忍耐什么。

    黎棠猜測：“你這個姿勢是不是不太舒服？”

    蔣樓“嗯”一聲，然后閉著眼翻了個身，變成面向黎棠的側(cè)臥姿勢。

    嚇得黎棠忙也側(cè)身轉(zhuǎn)過去。

    手總算放開了，黎棠卻來不及松懈，因為他發(fā)現(xiàn)，此刻他的后背面對蔣樓，蜷曲的身體幾乎嵌在蔣樓懷里。

    背后擁抱的姿勢。

    而這樣的姿勢，讓兩人的身體貼得更近，蔣樓的呼吸好似近在咫尺。

    卻沒有生出旖旎的心思。黎棠忽然意識到，他們倆都選擇了未出世的嬰兒躺在mamazigong里的姿勢。

    兩個被mama拋棄的人，不約而同地蜷縮起身體，緊密地鎖住對方。

    不禁想起蔣樓說的“相依為命”，還有，“寧愿你是我的弟弟”。

    “這樣，無論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都能理所當(dāng)然地守著你?！?/br>
    “有人問起來，就說，我們相依為命，本來就該在一起。”

    在視線模糊前，黎棠合上眼睛。

    好像，并非完全不了解他。

    好像，越來越能明白他的心情。

    可還是睡不著。

    憋退淚意，黎棠無奈地?fù)纹鹧燮?，視線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落在了床頭的助聽器上。

    蔣樓也沒睡著，在身后動了一下，胳膊無處安放般地搭在黎棠腰際。

    黎棠索性帶他聊天：“你什么時候重新戴上的助聽器？”

    蔣樓滿足他的好奇：“大學(xué)的時候，尤其是當(dāng)交換生的那兩年，接收到很多新鮮的事物，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遠(yuǎn)比我以為的要包容和多元，沒有人關(guān)心我?guī)字欢渎牪灰?，更沒有人在意我戴不戴助聽器，戴什么型號什么款式的助聽器，所以——”

    所以，不如接受自己的缺陷，剔除多余的自尊心，不再以所謂的“和其他人不同”為恥。

    黎棠替蔣樓補(bǔ)完未盡之言，深以為然地想，很多時候困住自己的并非外力，而是內(nèi)心深處的膽怯，和一些腐舊冗余的固有觀念。人還是要向上打破屏障，才能解放自己。

    不過蔣樓還沒說完，緊接著，他講起了與之相關(guān)的另一件事情。

    “在國外交換的第一年，參加過一個心理互助小組的活動。”

    是蔣樓的專業(yè)課老師，認(rèn)為他的學(xué)生們每天都和程序代碼打交道，接觸的都是ai人工智能方向的高科技，難免變得傲慢冷酷，忽視與其他人類的情感溝通，于是強(qiáng)制他們?nèi)⒓舆@類交流會，并要求他們寫下心得體會，交給他過目，他會酌情計入總成績。

    為了完成這項“作業(yè)”，蔣樓不得已報名參加過一場，而那一場的主題是——讓你無法忘記的人。

    來自五湖四海，膚色各異的人，圍坐在一起，或哭或笑地講述自己的故事。有人講去世的母親，為生前沒有好好陪過她而后悔；有人講曾經(jīng)的愛人，做夢都想收回沖動之下脫口而出的傷人話語；也有人講旅途中偶遇的人，忘不了他的笑容，或者他送自己的一件禮物……

    輪到蔣樓，他稍作思考，說：“我曾傷害過一個人?！?/br>
    用堆砌的謊言，用極其惡劣的手段，害得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氣，選擇自盡。

    聽說那人還活著，小組成員們或念著上帝保佑，或閉眼禱告。其中一名黑人女孩問，這樣對他，你應(yīng)該非常恨他吧？

    她用的是hate這個字眼。

    hate，憎恨的意思。

    良久的靜默后，蔣樓點頭。

    他用英語回答：yes，i love him.

    是的，我曾經(jīng)那么恨他，恨到要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恨到他在說愛我的時候，我要不斷地在心里回應(yīng)“我恨你”，才能獲得片刻喘息，才能短暫地饒恕自己。

    所以我愛他。

    原來，我愛他。

    黎棠有一霎的恍惚，仿佛那聲音是從遙遠(yuǎn)的時空穿越到現(xiàn)在。

    后來才知道并非錯覺，是蔣樓，下頜抵住他的頸窩，貼在他耳畔，沉沉地呼吸，沉沉地說：“我愛你?！?/br>
    “也許你不信，可這就是我的理由?！?/br>
    “黎棠，我愛你?！?/br>
    第60章 一片云

    七年前沒等到的理由，求而不得的三個字，在七年后毫無預(yù)兆地灌入耳朵，黎棠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半晌沒有動靜。

    蔣樓以為他被嚇到，撐起上半身去看，黎棠突然由靜轉(zhuǎn)動，掀了被子蒙住臉：“……別看我?！?/br>
    蔣樓就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對著露在外面的毛茸茸頭頂，緊張的心情里摻雜了幾分哭笑不得。

    黎棠總比別人慢半拍，這回比他本人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劇烈而密集的心跳聲，還有眼眶上涌的熱意。

    他想，原來被表白是這樣的感覺，頭皮發(fā)麻，全身過電，唯恐暴露在空氣里太久會自爆自燃，野火燒不盡。

    不是因為合適所以將就，也沒有算計和陰謀，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哪怕沒有做好聆聽的準(zhǔn)備，哪怕來得措手不及，也足夠掀起山呼海嘯般的震動。

    心里的紅藍(lán)小人久違地跳了出來，紅方捂著胸口一臉陶醉，說：快答應(yīng)他，這回他是真心的！

    藍(lán)方則依舊冷靜，抱起雙臂分析道：此人有前科，還是再考察一段時間吧。

    紅方憤怒：一次錯誤就能判人死刑？

    藍(lán)方聳肩：也要看什么錯，騙人只有一次和無數(shù)次。

    紅方：你苛刻，你無情，你活該孤家寡人！

    藍(lán)方：你笨蛋，你沖動，你實在蠻橫無理！

    ……

    黎棠把在吵架的兩人摁回去，獨立思考了一會兒，悶聲道：“……能不能再說一遍？”

    蔣樓就說了，從背后擁著黎棠，讓他隔著被子也能聽見：“我愛你?！?/br>
    良久，黎棠探出半顆腦袋，呼出長長的一口氣。

    沒想身后的人又貼了上來，清晰地又說了一次。

    黎棠差點當(dāng)場縮回去，問他干嗎呀，蔣樓說：“多說幾遍，幫你脫敏?！?/br>
    耳朵燙得快要著火，黎棠磕巴道：“這、這種事就不用脫、脫敏了吧?！?/br>
    蔣樓“嗯”一聲：“想聽的話隨時叫我?！?/br>
    黎棠：“……”

    又不是“早上好”或者“晚安”，這種話怎么能隨時隨地想聽就要聽？

    之后蔣樓便沒再提起，好像他只是單方面表個白，不奢求黎棠立刻給回應(yīng)。

    黎棠便也放松下來，然后遲滯地抓到重點：“天氣已經(jīng)回暖了，你怎么著的涼？”

    蔣樓默了幾秒，似是不大想說。可黎棠既然問了，他只好答：“幫客戶設(shè)計一套自動噴淋系統(tǒng)，在外面空地上測試運(yùn)轉(zhuǎn)速率的時候，裴浩把水閥擰開了。”

    害他被水淋一身，然后乍暖還寒的冷風(fēng)一吹，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住。

    黎棠忍俊不禁，心說裴浩說不定是故意的。

    卻欣喜于蔣樓身邊終于有朋友，不是從前那種被他的光芒吸引來，等到他蒙塵暗淡就立刻離開的“朋友”，而是可以共患難同進(jìn)退的，真正的朋友。

    兩人又躺了一陣，蔣樓坐起來喝水，大概體溫下降頭腦變得清醒，想起自己家里并非全然保持著原始狀態(tài)，還是能找出那么一兩件高科技設(shè)備。

    他問黎棠：“想不想看電影？”

    眼看距離下午上班還有一段時間，黎棠點了點頭。

    本以為會向從前一樣，兩個人擠在一起用手機(jī)或者平板電腦看，沒想蔣樓忽然喊了個名字，發(fā)出指令：“打開投影。”

    響應(yīng)速度很快，一段咯吱咯吱的機(jī)器升降聲后，黎棠抬頭，看見一架投影儀自天花板夾層里降下，投影燈亮起，打在對面的白墻上。

    往投影畫面上看的時候，黎棠驚訝地發(fā)現(xiàn)，墻的兩邊不知何時探出倒掛的音響系統(tǒng)，左右音箱和后環(huán)繞，再加上擺在地面矮凳形狀的低音炮，組成了一套完整的家庭影院系統(tǒng)。

    連窗簾也適時落下，將屋內(nèi)最后一絲光線收走。只有兩個人的封閉環(huán)境，讓黎棠瞬間想起當(dāng)年在敘城的電影院包廂，李子初和霍熙辰先行離去，只剩他和蔣樓待在黑暗的影廳，看完一部時長一百九十四分鐘的電影。

    也想起第一次來這里時，他曾問過蔣樓，你平時也喜歡看電影嗎？

    一個不起眼的“也”字，被記住，被重視，被付諸行動呈現(xiàn)在眼前，這樣的用心如何能不讓人震撼和驚喜？

    還有——

    在投影漫反射光芒的映照下，黎棠偏過臉：“你的智能系統(tǒng)叫什么名字？”

    蔣樓知道他會注意到，因此并不隱瞞：“rosa roja?！?/br>
    rosa roja，紅玫瑰。

    黎棠喜歡紅色，蔣樓就以roja給公司命名，研發(fā)的所有產(chǎn)品名字都要與紅色有關(guān)，尤其是自己設(shè)計的第一套程序，必須要冠以黎棠最喜歡的紅玫瑰之名。

    而設(shè)備打開自動繼續(xù)上次中斷的播放，放的是《唐頓莊園》，情節(jié)正到大表哥車禍離世，大小姐瑪麗在喪夫之痛中掙扎徘徊，終究還是站了起來，回歸莊園的管理工作。

    后來幾人談及過去，瑪麗回憶起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微笑著說：“我當(dāng)時站在雪地里卻不覺得冷，因為我知道，他要求婚了?！?/br>
    她的眼神里似有火光躍動，似是回到了那一夜，身體寒冷，心卻被捂得滾熱。

    和《泰坦尼克號》男女主漂在海上那段一樣，這一段無論看多少遍，黎棠仍會動容。

    忽而手背一暖，是蔣樓的掌心輕覆上來。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開始明白，一起滅亡并非唯一的浪漫?！?/br>
    投影的畫面映在他如墨漆黑的眼睛里，仿佛雪落在寂靜深夜。

    “浪漫分很多種，我現(xiàn)在認(rèn)可最俗套的那一種?！笔Y樓轉(zhuǎn)過頭來，看向黎棠，“現(xiàn)在把它送給你，希望還不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