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聲 第10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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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卿連忙扶住司玄,這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上古咒印的衍生,一股神力推入司玄的身體中。寧卿道:“什么也別問,什么也別說,你現(xiàn)在只需好好休息,別被輪回泉的泉靈干擾了神靈?!?/br> 司玄的確有滿腹疑問,可他卻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中的一半,渾身虛軟,若不是寧卿這一股力量支撐著他,他便要倒下了。 司玄不敢倒下,他的一抹意識在六萬多年前墜入輪回泉中便不再屬于他,可他們擁有同一具身體,如今,那道寄于他身體里的第二縷魂,徹底離開了他。 暴雨持續(xù)不斷地落下,沖盡了奚茴身上的血液,束縛住她千絲萬縷的金線也浸透了她的血液,奚茴的胸腔里有一股溫?zé)岬脑陝?,像是不安的泉靈正擺脫她的身軀,急于回到鬼域。 還是不行嗎? 她已經(jīng)用盡全力…… 奚茴緩慢地閉上眼,握緊的拳頭也漸漸松開,就在這一刻,她聽見了耳畔響起久違的聲音。 “小鈴鐺——” 炙熱的風(fēng)吹過她的身軀,迎面而來的火燎卷了她額前的碎發(fā),奚茴像是重新恢復(fù)了心跳,再度睜開眼的剎那,她看見了云之墨的眼。 與司玄是不同的,他即便和司玄共用一張臉,可眼神不一樣。 只有哥哥看向她時,才會滿眼都是她。 第95章 九夜長燈:十一 ◎輪回泉,可生魂魄,塑rou身?!?/br> 終于等到了啊…… 奚茴想, 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身體上的疼痛讓她忍不住扭曲了五官,口鼻處流出的鮮血糊住了下半張臉,猩紅的顏色襯著蒼白的臉色更顯出奚茴的脆弱。 束縛在她身上的金色絲線一寸寸被命火剝離, 奚茴能看見那雙桃花眼中的悲愴與焦急,但她也僅能看見那雙眼睛。 云之墨是不完整的, 這一點奚茴早就知道了, 在她于元洲一覺醒來, 身邊再沒有云之墨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曾時刻警惕、隱瞞, 不敢讓外人知曉的秘密, 卻因他臨死前的一絲不甘的雜念,輕易透露給了謝靈峙,特地讓謝靈峙告訴她, 讓她永遠記住他。 奚茴有時想,他可真是個狠心的男人,能做到說走就走, 說死就死, 用他的命換靈璧神君蘇醒, 想要以此延長她的性命。他分明都是為了奚茴,可奚茴卻一點也不開心。 那種潛藏于痛苦的心情之下, 隱秘的氣惱在終于見到云之墨時翻涌出來, 可她的雙眼逐漸混沌無力,就連瞪他一眼也做不到了。 炙熱的命火燎過奚茴的鬢角, 即便再小心翼翼也燒斷了她幾根發(fā)絲, 風(fēng)雨中除了潮濕的陰寒氣息, 還有頭發(fā)被燒的焦枯味道。奚茴極其眷戀地望向云之墨, 細(xì)細(xì)算來, 他們好似已經(jīng)分別了許久, 是曾經(jīng)從未有過的久。 從她離開行云州后,他們幾乎每日都黏在一起,從她確定自己對云之墨的心意后,更是無時無刻地將他看緊,生怕有人搶走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鬼使。 原來,思念真的能化作深淵無盡的海水,將人吞沒。 奚茴的雙手終于從無數(shù)金絲中抽出,她的身體沒有一處不在流血,每一滴血液都從她的皮膚里滲出,浸透了她的衣衫,又被雨水沖入了漆黑的天坑。 她其實早就沒了力氣,卻還是在雙手被解開束縛后,用盡全力去擁抱了那團火焰,即便她的皮膚會被火焰灼傷,可奚茴一點兒也不怕。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很有沒有擁抱他了,而經(jīng)歷了那么多道雷霆劈下,rou爛骨碎,奚茴早已沒有痛覺了。 她像是虛虛環(huán)住了那圈火光,就像是擁抱了她的整個世界,命火無視從天而降的大火,燃燒著她的衣袂與發(fā)絲,將她手臂上的皮膚燙得通紅。 奚茴的聲音沙啞,伏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像是得逞的小狐貍,揚起脆弱又得意的語調(diào):“抓到你了。” 她竟然還能對他露出微笑,可云之墨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渾身上下都在痛,分明靈魂已經(jīng)離開了軀體,可他仍然能感覺到這抹甚至無法完全凝出外形的靈魂胸腔處,傳來密密麻麻的疼,就像是有什么在撕扯著他的心臟。這種疼痛,又因奚茴的笑容擴散至神靈的每一寸,疼得他意識全無,只知道趕緊將她從天坑中救下,脫離那道能讓她灰飛煙滅的術(shù)法。 云之墨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他抱著必死的心沉睡,卻又在悲痛中蘇醒,待他睜開雙眼便看見他用性命呵護的少女,已然被人弄得遍體鱗傷。 這些虛偽的人冷眼看著她的痛,這些高高在上自詡無所不能的神,卻在對一個脆弱又無辜的少女痛下殺手! 云之墨扯斷了所有困住奚茴的金絲,他的命火像是要與五彩光柱中的神明共沉淪,火龍沿著光柱蔓延,火光在這昏暗的雨幕里逐漸燒紅了行云州的天。 云之墨終于能夠完整地抱住奚茴,將她帶離痛苦。 他感受到命火拖起的少女仿佛就剩下薄薄一片,她身上的血液流盡,四肢枯萎,像是一朵瀕死的花,唯有那張臉還是原來的模樣,只是上面也沾滿了斑駁的紅。 云之墨見他將奚茴的衣衫燒破,有些慌張不敢去觸碰她,卻又不舍得放下她。 他們沒離開天坑周圍,云之墨也無法帶走奚茴。 他的魂魄拼盡全力才沖出了司玄的身體,可本質(zhì)上他與司玄還未徹底剝離,只要司玄在這兒,云之墨哪兒也不能去。 他看著懷里的少女,奚茴披散的頭發(fā)濕漉漉地鋪了滿地,就繞在他虛無的手臂上,一寸寸被火光吞噬,她只要張嘴,身體里最后一絲血液也會從口鼻涌出,從她眼角流下的淚都是猩紅色的。 云之墨張了張嘴,痛到極點,竟然一絲聲音也發(fā)不出。 他不知奚茴還能承受幾步路,此刻他就跪在天坑旁,跪在一個高大神明像的身側(cè),借著那微弱的光看向奚茴的臉,一如當(dāng)初在晏城撿起她尸體的模樣。 靈魂無法泣出眼淚,可奚茴能看見他眼底的哀傷與無措,她本有些報復(fù)的快感,此刻也因云之墨沙啞的抽泣而蕩然無存,心底溢滿了心疼與舍不得。 “別哭……”奚茴的聲音像是被刀割破了嗓子,她無力地抬起手,隔著那雙猩紅的眼,輕輕擦過他的眼角。 雨水穿過命火化作的魂魄,像是無數(shù)滴眼淚落在了她的臉上與身上。 奚茴道:“也、別怕?!?/br> 云之墨如何能不怕呢?若他此刻有實質(zhì)的身軀,必是渾身顫抖得像是斷了脊骨般沉下身軀。 晏城一役,他已經(jīng)失去過奚茴一次了。 那時他不曾看見奚茴是如何死去的,只在一片廢墟中小心翼翼刨出了她的身軀,那是云之墨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是他經(jīng)歷過最可怕的一日??扇缃?,原來這世上真正的恐懼遠不止當(dāng)時、當(dāng)日,遠不止等待奚茴蘇醒的七十多個日日夜夜。 最可怕的,是云之墨又要一次面臨她的死去,而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醒來了。 他從未有過一次見到奚茴的身體殘破得如此徹底,她的身軀如同一具皮包著骨頭,在殘忍的祭祀下奉獻了全部血液與生命,可她如今,難過又愛慕的眼望向云之墨,卻還是懷有一絲笑意。 云之墨的腦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無數(shù)的恨。 他像是要與這些神明共沉淪,正如當(dāng)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樣。 他本就不該存在這個世上,誕生于神明的一念,擁有獨屬于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沒什么可惜的。云之墨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用神靈命火燒去那些對奚茴殘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為奚茴報仇。 奚茴察覺到他的意圖,她的手已經(jīng)再沒有力氣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氣,只是垂在身側(cè)輕輕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纏繞她的指尖,帶來不了半絲疼痛,像是化作一只無形的手,與奚茴交握。 “別這樣,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氣,輕聲道:“別這樣……” 別為了她,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鞭绍罱K于揭開這三日的謎底,也露出釋然的笑:“我是自愿的?!?/br> 她自愿被神明剝奪性命,自愿用滿身血液澆灌鬼域,自愿將神靈化作輪回泉的泉靈,這一切沒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暫地看見過云之墨的過去,他可能一無所覺,但奚茴的確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萬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無趣與不自由。 她看見了他對光明的渴望,對自由的渴望,與對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見了他的靈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見到奚茴時,露出的驚喜與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帶他逃離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而不是旁人的附屬,不是借用或搶奪他人身軀的殘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著司玄來救她時,命火的熱度燒毀了那片紅楓葉,而奚茴短暫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過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見荀硯知的前世今生一樣,她也看見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斷定他沒有死,斷定他還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堅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見云之墨過去的經(jīng)歷后,才真正明白,愛不僅是自私的擁有,也有犧牲與成全。 三日前,她主動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條件,就是為了確定云之墨到底還在不在。她當(dāng)時并未說謊,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會慎重考慮變回輪回泉的事。 只要她確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為輪回泉。 紅楓林小世界中,寧卿問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實很簡單,云之墨能放棄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遠沉睡在司玄的身體里,只為換奚茴一個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嘗不想叫云之墨擁有完整的人生呢? 輪回泉,可生魂魄,塑rou身,這是神明告訴她的。 六萬多年前的輪回泉,讓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溫度,這個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實還有幾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溫暖,輪回泉給了云之墨一個可以逐漸完整的靈魂,奚茴便想,給他一個完整的身軀。 寧卿說,神明不會說謊,奚茴偏要她說謊,連帶著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們都為了蒼生學(xué)習(xí)了一個凡人才會的能力——謊言和欺瞞。 司玄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寧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機會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這段時間里,奚茴多次試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傳達出的溫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與炙熱,那是她獨獨在云之墨身上才體會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無數(shù)個失去意識的guntang深夜里,擁抱著他的身體,安撫著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氣息,所以她想盡辦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識,效果甚微,卻也不是毫無收貨。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懸崖那時起,隨之一起而來的不知是司玄還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闖入了云之墨的回憶中,更加篤定了自己的計劃。 無需七日,只要盡快執(zhí)行。 否則,她也會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懼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歲時能毅然決然地跳下渡厄崖尋死,是因為她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錢,因為這世上也無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這世上其實還有人在愛著她,有人能為她背棄家族,有人能為她放棄性命,還有人,蠢到舍去掙扎了六萬多年的自由,放棄了他存在的一切意義。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動,她輕輕繞著那束火苗,對著云之墨輕聲道:“我騙你呢。” 她騙他,讓諸神陪她演了一場戲,這場戲,是她最后的條件。 她要如同當(dāng)初那樣,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現(xiàn)身,綁他成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還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脫離司玄,再給他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身軀。 奚茴終于達成所愿,她瀕死之際,便是化作泉靈的最后時機,也唯有掐準(zhǔn)這個時機,她才能借用泉靈的力量給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無意義。 奚茴看過曦地蒼生如今的苦難,她親眼見到一座城池的隕落,也親眼見到了一整個州地的淪陷,她見過曦地安靜寧和時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亂的慘狀,是真正意義上的災(zāi)禍。 奚茴一直覺得她是個尋常的人,所以尋常人,難免生出憐憫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卻也畏懼死亡,不會輕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沒有任何人能強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樣的。 “我才不是……拯救蒼生的,泉靈?!鞭绍蠲空f出一句話,都有幾滴鮮血從她的喉嚨里噴出來,她痛苦得滿臉猙獰,悲傷得淚流滿面,卻還是要努力睜著眼,看著云之墨:“我是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br> 沒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過三年,最終隨輪回泉的干涸徹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進入了倒計時,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沒有那么多留戀,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與謝靈峙和好如初,惋惜沒去應(yīng)家親眼見一下應(yīng)泉恢復(fù)如何,惋惜到底是沒去成漠州和蜀州。她聽說蜀州才是真正長滿銀杏樹的地方,與她夢境中編織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滿金黃。 可奚茴已經(jīng)沒有遺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見云之墨重塑rou身后的模樣,所以她只能記著這雙眼。 奚茴的喉嚨發(fā)出嘶啞的哀鳴,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別怕……別怕?!?/br>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云之墨,說完這話后,纏繞火光的指尖開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輕易便被命火點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卻也不敢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