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捷壓根沒想到程云禮找他是為了這事，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小趙？”程云禮察覺出了他的走神，于是直接把信封和紙條塞到了他手里：“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趙捷回過神來，趕忙應(yīng)下：“我這就去！”

    “記住，去了以后少提你師父，多提幾句周老爺子?！背淘贫Y嘆了口氣：“他雖說不給我面子，但總該顧念著他師父、顧念著你們周派小生。”

    離開省京劇團行在路上，趙捷總覺得心里沒底。

    他騎著自行車，一邊趕路一邊在腦海中搜尋著自己過往人生中聽到杜譽這個名字的經(jīng)歷。仔細想了一遍之后，他發(fā)現(xiàn)雖然他對這個名字極為熟知，但他其實在且只在錄音中與此人有過瓜葛。

    他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小生的唱段是六年前的事，在此之前他學(xué)的行當(dāng)一直是余派老生。

    當(dāng)時他只有十六歲，某一天下學(xué)后跟同伴們在舊貨市場上淘到了幾盤老磁帶拿回家聽，如聞天籟，險些把他的三魂七魄盡數(shù)勾走。

    后來他才知道，錄在磁帶里的折子戲正是一出《飛虎山》。

    等到晚上他那同為京劇演員的父母下班回來，他立刻詢問：“爸，媽，你們來聽聽，這是誰的錄音呀？”

    他的母親李淑茵瞬間就聽了出來，訝異至極：“這不是剛辭職的杜譽嗎？你從哪弄來的？”

    “舊貨市場?！壁w捷問：“媽，你認識他？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

    “他辭職了，去哪見？”李淑茵遺憾地說。

    再后來就是在戲曲學(xué)院正式拜師的時候了。那會兒是四年前，他的父親趙毅跟他說給他找了一位必能合他心意的師父，名叫陳合英。

    他一臉不解。

    趙毅見狀，解釋道：“你不是一直最喜歡聽杜譽么？陳合英先生宗周派小生，按輩分算是他的大師兄，他們都是周榮璋老爺子的徒弟。你跟著他好好學(xué)，將來保準(zhǔn)差不到哪里去?！?/br>
    思緒紛繁的緣故，趙捷并沒有感覺到路途究竟是遠還是近，只覺得一晃神之間就到了他要找的那條街。

    他下了自行車，看見老街的盡頭坐了一個頭發(fā)花白的清瘦男人。

    這里已經(jīng)出了城，可以算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了。那男人面前是個小吃攤位，身后則是一排平房。從趙捷的角度看過去，能把他的側(cè)影盡收眼底。

    只見他頂著最簡單不過的發(fā)型，穿著深灰色的短袖老頭衫與黑色的大褲衩，腳上穿著布鞋，手里拿著蒲扇搖搖擺擺，時不時往前拍幾下，想來是為了趕走夏日里惱人的蚊蟲。

    趙捷拿出院長給他的紙條，確認了一下：

    平原街36號。

    沒錯，就是這里。

    他推著自行車走上前，站到男人的小吃攤旁邊。

    簡單的攤位把空間分隔兩端，一邊是花白頭發(fā)、淡漠神色，另一邊是青春正好，意氣風(fēng)發(fā)。

    今人何處遇神仙。

    瞧見來了人，男人以為是顧客，遂滿臉堆笑：“客官，來點兒啥？”

    一開口，聲音低沉溫潤，宛如盛夏夜里的涼風(fēng)。

    趙捷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面容并不老。

    方才看那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他以為這男人怎么著也得四十往上，但這會兒與男人面對面，他覺得或許對方連三十都不到。

    男人雖清瘦，但站得筆直，這讓他看起來分外有精氣神，卻又不乏放松的生活氣息。仔細看去，男人的身量其實并沒有遠觀時那般瘦削。只是因為結(jié)實，再加上穿得寬松，所以顯得他略窄而薄。

    趙捷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為了避免年齡的尷尬，趙捷清了清嗓子，用了遙城當(dāng)?shù)貞T用的稱呼：“老師兒，我是來找人的。請問您知不知道杜譽先生在哪？”

    那人卻沒回答，反而問他：“小伙子，你找杜譽做什么？”

    “我來看看他老人家?！壁w捷覺得從地址來看，這人跟杜譽大概是鄰居，于是趕忙解釋：“他是我小師叔。”

    聞言，男人上下瞧了他一番，看得趙捷很不自在。

    “您要是不方便的話……”趙捷的話說到一半就被男人打斷了。

    “我就是杜譽?！蹦腥诵α耍骸拔也艅傔^三十歲，稱不上老人家。”

    “??？”趙捷目瞪口呆。

    “不像？”杜譽一挑眉。

    “沒有沒有?！壁w捷立刻否認：“我就是覺得，您跟我以為的杜師叔差別有點兒大。”

    “你喊我?guī)熓?，你師父是誰？”杜譽問。

    “陳合英老先生?！壁w捷說：“他已經(jīng)過世了?！?/br>
    讓他沒想到的是，聽到這個名字，杜譽竟然皺起了眉頭，語氣輕蔑：“喲，你就是那欺師滅祖的腌臜人收的小徒弟啊?！?/br>
    作者有話說:

    柯爛已無打柴事,今人何處遇神仙。來自《棋山柯爛》

    先只想拜佛早回轉(zhuǎn)，文殊院粉墻高似天。來自京劇《白蛇傳》

    第3章

    趙捷嚇了一跳，他瞪大了眼：“你干嘛這樣說我?guī)煾?？你跟他不是師兄弟嗎？?/br>
    杜譽“嘖”了一聲，扯過一張寬大的白布把未賣完的早點蓋?。骸瓣惡嫌⒏?guī)煾冈谑嗄昵熬蛿嘟^關(guān)系了，你是他徒兒，竟然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算哪門子的師兄弟？小孩，你快回去吧。我好心勸你一句，別做無用功?！?/br>
    說罷，他三步并作兩步轉(zhuǎn)進了身后的平房，重重摔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