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李淑茵和趙毅唯一的孩子，一直以來在他們的庇護與寵愛下活得格外簡單，生活中除了柴米油鹽就只有學(xué)戲唱戲這一件事，那些錯綜復(fù)雜的人情世故一概未曾過問。

    對趙捷而言，自家?guī)煾负投抛u的事屬實有些“超綱”。

    他翻了個身，面向墻壁，在心底猜測：他們二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乃至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他想起了自己唯一同樣在遙城省京劇團就職的師兄宋同。對他而言，宋師兄是學(xué)藝的伙伴，更是經(jīng)常給他指點的兄長，是他在這世上除了父母親戚之外最親近的人之一。他不覺得自己與對方有朝一日會因為什么理由而鬧翻。

    思慮至此，他愈發(fā)困惑不解。

    趙捷活了二十多年，無論早年間讀小學(xué)讀中學(xué)還是后來讀了戲校，他在各方面一直是優(yōu)等生。他尊師重道，學(xué)業(yè)亦有小成，就連在徒弟們之間一貫以嚴厲著稱的趙毅也沒對他發(fā)過幾次大火，最大的分歧發(fā)生于他一定要從老生轉(zhuǎn)去學(xué)小生的時候。

    他的小師叔讓他吃了人生中第一次閉門羹。

    趙捷決定第二天早晨再去一趟杜譽那里，為了這場紀念演出，也為了自己心中的不解和憤懣。

    夏天的白天長，五點多就已經(jīng)大亮。趙捷一晚上沒睡好，醒了好幾次，早上也醒得格外早，沒等鬧鐘響就起了床。

    他起來之后匆忙洗了把臉，騎上自行車迎著晨風(fēng)直奔杜譽的住處。他在路上騎得飛快，到了之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尚未至六點整。

    賣早點的商戶們大概是起床最早的一群人，凌晨兩三點就得摸著黑起來做吃食，想來杜譽也不例外。

    趙捷把自行車停在巷子口，發(fā)現(xiàn)穿著校服的中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在杜譽的攤位前排起了長隊。他覺得這些孩子肯定都是高中生，否則不可能如此起早貪黑。

    杜譽的生意熱鬧，身邊又沒有幫忙的人，從做飯到賣飯都是他一個人在cao持，忙得近乎腳不沾地，自然沒有注意向他走來的人。

    趙捷想了想，跟在了那群學(xué)生的后面，默然排起了隊。

    孩子們的個頭都不矮，他這么往后一站，便讓杜譽更加難以察覺。

    不一會兒就排到了趙捷。他看著杜譽低著頭用極快的速度包了一屜包子，一邊忙一邊詢問他要什么，頭也沒抬。

    “我想要一個餡餅?！壁w捷說：“豬rou白菜餡的?！?/br>
    這話一出，杜譽怔了一瞬。他驚訝地抬起頭，只見趙捷用一雙飽含希冀的眼睛望著他。

    “起來?！彼麤]好氣地沖趙捷一擺手：“有什么事等會兒再說，別耽誤我做生意?！?/br>
    “我真沒吃早飯?！壁w捷委屈又真誠地說。

    杜譽嘆了口氣，用塑料袋給他裝了兩個白菜豬rou的煎包：“拿去吃吧，找個地方坐下?！?/br>
    趙捷接過還有些燙手的包子，覺得杜譽好像沒打算收他的錢，但他還是把兩張零錢放進了攤位旁邊的鐵盒子里。

    昨天的見面過于倉促，趙捷連杜譽長什么樣都沒記住，這回終于能坐下來仔細看看，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杜譽的長相很耐看。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吃京劇這碗飯的人扮相肯定不能太差。他想，憑杜譽這副模樣，扮上之后定是個周正儒雅、清秀風(fēng)流的人物，譬如楊宗保，或者周瑜大都督。

    簡直是老天爺賞飯吃。

    杜譽的白頭發(fā)分布得并不規(guī)律，總的來看，兩鬢和前額比較多。而他又總是喜歡把頭發(fā)都側(cè)著梳上去，露出光潔的額頭，從正面看那幾分白便愈發(fā)明顯。

    與之極不相稱的是，他的臉上幾乎看不出皺紋，一雙頗具古典韻味的上挑鳳眼亮閃閃的，映著他的劍眉，讓他的精氣神顯得實在太好，有時候看起來甚至比趙捷還要年輕。

    畢竟他的年齡本來也不算大。

    第4章

    鶴發(fā)童顏。

    趙捷望著他，腦海被這個四字成語所填滿。

    作為一個出身梨園世家又從小接觸戲曲的青年演員，趙捷對藝術(shù)有天然的領(lǐng)悟力。這樣矛盾的美感落在他眼里，分外動人心魄。

    趙捷甚至覺得，如果把杜譽看作一幅畫，白頭發(fā)正起到了畫龍點睛的效用。

    宛如嚴冬剛剛降下來的雪，在水泥地上鋪了滿滿一層，掩蓋了一切骯臟與殘破，纖塵不染，粉飾太平。

    他一直盯著杜譽看，以至于忘了自己的饑腸轆轆。

    “你總看著我做什么？”學(xué)生們都走了，杜譽終于能稍微休息一會兒。他坐到趙捷對面，拿起桌上的蒲扇給自己扇風(fēng)：“再不吃，包子就涼了。”

    “哦?！壁w捷終于想起來自己手里還攥著兩個包子。

    “你要是覺得噎得慌，我這兒還有豆?jié){。”杜譽指了一下桌邊的暖瓶：“自己倒?！?/br>
    趙捷搖了搖頭，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個包子：“那個……”

    “昨天的信我看了。”杜譽打斷了他的話：“你回去告訴老程，就說我好幾年沒上臺也沒練功，戲詞都快忘干凈了，實在是生疏，難以當此重任?！?/br>
    聽他這么一說，趙捷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他想起了程云禮對他的囑咐：“杜前輩，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讓我喊你師叔，但是我還是要說，這事跟我?guī)煾笡]關(guān)系，都是為了我?guī)熥嬷軜s璋老爺子和咱們臨東省京劇團?！?/br>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犟呢。”杜譽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