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捷怔了一下，而后大步走進(jìn)了冬夜的風(fēng)雪里。

    杜譽(yù)送他的是一件老戲服，想來是周榮璋留下的東西。

    這天晚上趙捷抱著這件衣服做了一個夢，說是噩夢也不為過。夢里他終于見到他那久別但并不算熟悉的師父，以及他這許久以來日思夜想的杜譽(yù)。

    而他站在兩人之間，眼睜睜看著他們手里拿著長刀，襤褸的衣衫都沾了血。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趙捷緊張極了，他的心跳極快，大喊道：“這個世上是沒有回頭路的！”

    二人卻均無動于衷。

    他本能地奔向?qū)λ愿鼮槭煜さ亩抛u(yù)，死死拽住對方的小臂：“杜譽(yù)，不論是你還是我?guī)煾?，刀子已?jīng)砍下去了、見血了，皮rou一定會留疤?！?/br>
    杜譽(yù)默然地看著他，眼神冷得仿佛要結(jié)冰。傷口明明在杜譽(yù)身上，他卻疼得錐心。

    趙捷陡然醒了過來，渾身冷汗，止不住哆嗦，后半夜再也沒睡著。

    2022年夏。

    趙捷一口氣講了太多事，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開始變得昏暗。林績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邊，還保持著數(shù)小時前的坐姿。

    趙捷抿了一口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水：“我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要不是因?yàn)榻o你講，有許多事我自己都快想不起來了。”

    若是放在平時，林績絕對不會相信老爺子顯然自謙的說辭。但這會兒他聽了許久、頭腦混亂，便也顧不上了。

    他問：“后來呢？您之后和杜譽(yù)怎么樣了？”

    趙捷又喝了一口茶，緩緩道：“等到1986年夏天，我與他認(rèn)識整整兩年之后，我才終于成了他的愛人。”

    “1986年。”林績喃喃道：“我記得從91年開始杜師叔祖的身體狀況就不太好了。”

    “對。”趙捷瞇起眼：“我這輩子和他的好時光不過須臾眨眼而已。”

    那是靜水深流的日子，是他表面風(fēng)平浪靜、實(shí)則洶涌澎拜的青春歲月。只是這洶涌澎湃只在屈指可數(shù)的幾人之間。

    1986年夏。

    從過年那次交談過后，趙捷學(xué)會了分寸感。他不再像從前一樣有事沒事就纏著杜譽(yù)，而是換了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陪著對方。

    半年過去，他會拉著杜譽(yù)每天按時吃飯，會有意間裝作無意地讓杜譽(yù)看到他在專業(yè)方面的進(jìn)步，在杜譽(yù)需要人說話的時候“適時”出現(xiàn)在對方身邊，和杜譽(yù)一起去參加宋同兒子的滿月宴。

    當(dāng)然了，他依舊很熱衷于向杜譽(yù)剖白自己的心意，哪怕這免不了與對方爭辯。然而漸漸的，杜譽(yù)對他似乎不再那么抵觸。

    在一個周末的午后，他騎自行車去了杜譽(yù)的住處，在巷子門口買了兩個冰棍。

    “你怎么又過來了？”午睡醒后沖了個澡的杜譽(yù)此刻并不很熱，看在已經(jīng)買了的份上，他頗為不情愿地接過冰棍，顯得有些無奈。

    “我閑著也是閑著，能來找你，我就高興?！壁w捷笑了。他輕車熟路地找了個凳子坐下，把冰棍遞給杜譽(yù)，一邊納涼一邊說：“我以前只是想成為和你一樣優(yōu)秀的京劇演員，但是在我真正認(rèn)識你、了解你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br>
    “別這么想。把自己搞成這樣干什么？像個賭徒?！倍抛u(yù)像以往一樣望著他，不經(jīng)意間嘴角開始上揚(yáng)。

    他的話讓趙捷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的心緒，后者會心一笑：“你說得對，我也覺得我在賭?！?/br>
    “沒必要。不論你離了我還是我離了你，咱們都能活得好好的。”

    “你之前問我，愛有什么用？我能給你什么？我想了很久，今天來回答你?！蹦贻p人對上他的視線，笑得真誠無比：

    “我只是省京劇團(tuán)里一個勤勤懇懇的小演員，每月上班拿固定工資，沒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也沒有人家下海經(jīng)商的心思和頭腦。我大概這輩子也給不了你任何你想要的利益，我只能把我全部的真心給你?！?/br>
    杜譽(yù)擺擺手：“你這些話留著去哄別人吧，我沒工夫聽你在這兒念經(jīng)。我都三十好幾了，早過了追求愛情的年齡。”

    “我不想哄別人，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哄人玩的?！?/br>
    “我不需要你的真心，你拿回去，送給需要的人。”杜譽(yù)重復(fù)道，他的語氣很平穩(wěn)。

    趙捷死死盯著他，片刻過后斷言：“你說謊，你才不是不需要。你明明是在害怕、在防備、在逃避?！?/br>
    “求你行行好吧，別再說這些rou麻的話了?！?/br>
    “嘴長在我臉上，我說什么是我的自由。當(dāng)然了，愿不愿意聽也是你的自由?！?/br>
    趙捷雖然嘴硬，但心里卻在想：如果他明確地告訴我這些話他壓根不想聽，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說。

    可杜譽(yù)并沒有。

    “小趙，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個俗人而已。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有我的缺點(diǎn)，也有我的問題。我出身不好，干過一些并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我也經(jīng)歷過眾叛親離、毫無希望的日子。我現(xiàn)在見著人，第一反應(yīng)是審視和防備，別人對我也一樣。你跟我談感情，這不是開玩笑嗎？”

    作者有話說: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納蘭性德《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秶H歌（中文版）》

    鬼門今日功勞了，好去臨江醉一場。張弘范《鷓鴣天圍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