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杜譽扶他起身：“我和你不一樣。我從年輕到現(xiàn)在，好的壞的都經(jīng)歷了一遭，收過的徒弟、教過的學生數(shù)不勝數(shù)。就算明天走了，我也沒有任何遺憾。可你到現(xiàn)在連個親傳的弟子也沒有，受過你指點的唯有小宋和小趙兩個人?！?/br>
    “足夠了。”杜譽低聲道。

    “兩個孩子個性不同。小宋重感情、輕名利，更會與人打交道，不像小趙愿意一門心思撲在唱戲上。你和他們接觸多，看得比我明白。”老齊問：“你早就想好了讓小趙替你繼續(xù)往前走，是不是？”

    杜譽沒說話。

    老齊神色黯然，仿佛連嘆氣的力氣都不剩：“我知道，你恨你師父，也恨你師兄。那些事情到底是算不清楚了，到咱們這兒就停下來吧?！?/br>
    杜譽沒作聲，感受著日光灑在身上的溫度，許久之后才說：“當然?！?/br>
    趙捷晚上下了班，帶著飯走進病房，發(fā)現(xiàn)杜譽的精神看起來不錯：“你去見過老齊了？”

    后者“嗯”了一聲，向他露出笑容。

    于是趙捷心中也輕松了不少：“都是食堂做的，沒什么新花樣。等周末我給你做你愛吃的?！?/br>
    杜譽吃得很慢，既是因為身體欠安，也是由于分心。他隨便吃了幾口，望著趙捷說：“我以前活得簡單，到頭來沒攢下多少家當，不過是幾間房、幾張存折、還有一些老物件罷了。”

    “你什么意思??？”趙捷食不甘味。

    “等我走之后，這些東西你全部收著?！边@是杜譽第一次提起身后事：“現(xiàn)在京劇這個行當不景氣，你……”

    “啪”的一聲，趙捷放下筷子，極為難得的略有些微快要控制不住情緒的跡象，紅著眼睛質(zhì)問：“你想這些做什么？好好養(yǎng)著身體就是了?！?/br>
    “人不該自欺欺人?！倍抛u苦笑道：“我太知道你會做出什么選擇。正因我知道，所以我得用我最后一點力氣再幫你一次?！?/br>
    趙捷抓著他的手，在燈下與他相對無聲。

    一個多月之后，老齊出院了，杜譽陷入了反復(fù)的昏迷。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昏昏沉沉的時候會在夢里喊父母，相對清醒的時候則會如多年前一般對趙捷講解京劇表演與發(fā)展的注意事項，鼓勵對方繼續(xù)為之而努力。他說得極為專心而忘我，好像要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部說出來才肯罷休。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有一場演出？”那天中午吃了飯，杜譽笑著問。

    “是《狀元媒》?！壁w捷眼中滿是擔憂。

    “快去吧。”杜譽說：“我等你回來?！?/br>
    如趙捷所料，等他再次回到醫(yī)院的時候，病房外站了許多人。

    他是被宋同接來的，剛下了舞臺連妝都沒來得及卸，衣服也沒換。在車里，宋同遞給他一個信封：“杜師叔讓我轉(zhuǎn)交給你?！?/br>
    趙捷趕忙拆開看，只見信中字跡并不虛浮，想來是對方許久之前寫下的。

    杜譽的聲音猶在耳邊：

    “小趙，我見過走了歧途的人。他們棄了正道，反而滋生功利之心，沉迷于蠅營狗茍，最終都沒落得什么好下場。我走之后，你別想我，也別總想著爭名逐利、出人頭地?，F(xiàn)在干這行的都不容易，你能安穩(wěn)度日就是最好?！?/br>
    “小趙啊，幸甚至哉，我遇見了你，是你給了我十幾年極好的光陰。我一生，沒有任何憾事，除了一件?！?/br>
    “咱們的緣分怎么就這么短呢？我向來不信神明，可此刻我當真盼著能有下輩子。到時候我要跟你白頭到老，我也能看見你頭發(fā)白了的那一天?！?/br>
    走進病房之前，趙捷用紙巾擦干了眼淚。杜譽的眼睛閉著，但知道是他來了。

    “小趙，”病床上的人喃喃說：“我早就沒了家人，也從沒收過徒弟。很多年前我曾經(jīng)以為我遲早會死在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可是現(xiàn)在，有你來送我。”

    “不止是我，我爸媽、宋師兄還有省京劇院的同事都在外面。讓他們進來嗎？”

    杜譽微微搖頭：“卑人這一輩子，糊涂、潦草，卻唯獨不后悔?！?/br>
    他的父母生前都是極體面的人，他也不例外。

    杜譽的聲音太小，趙捷要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能聽清：“小趙，你還有后半輩子。忘記我，好好生活。如真有來世，定報大恩。”

    床邊的儀器發(fā)出刺耳的尖鳴，醫(yī)護們紛紛跑進屋。趙捷的視線已經(jīng)被眼淚模糊了徹底。

    他本能地攥住杜譽的手。這只手還殘存著余溫，卻沒有任何力氣，手的主人雙眼緊閉，身體僵硬。

    趙捷想：師叔，你當真就這么走了？

    沒有花團錦簇、轟轟烈烈，也沒有滿堂酒醉三千賓客。他走了，在一家公立醫(yī)院不起眼的單人病房里，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暮春午后，走得悄無聲息，平靜而安詳。

    作者有話說: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杜甫《清明二首》

    路迢迢，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陳草庵《山坡羊·晨雞初叫》

    杜師叔下線，完結(jié)倒計時，還有最后兩章

    第67章

    趙捷忽然覺得，從自己結(jié)識杜譽至今，十七年的人生，宛如一場黑白顛倒的大夢。遲遲不愿醒來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

    “師叔！”他后知后覺地跪倒在地，趴在杜譽病床邊嚎啕大哭：“我舍不得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