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而盛帝就穿著這件衣服,先是在靠窗的矮榻上坐了片刻,似乎在冥想些什么,而后便又起身,在附近的一張椅子里坐下了。 他坐的極端正,臉上帶著一種淡淡的微笑,那樣子,與平時的盛帝有很大不同。 常英睜大眸子努力看著,想著,腦中赫然有電光一閃,才赫然意識到,盛帝此刻的樣子,竟與已故的太傅大人有七八分神似。 頓時,常英腦子里嗡了一聲,手抖,心抖,不敢出聲,不敢打擾,怕把夢游的盛帝驚出好歹。 盛帝穿著太傅的衣服,坐在當(dāng)年太傅去世時坐的椅子里,手一會摩挲著扶手,一會摩挲著衣服,似乎只要這樣,就能短暫獲得一種他還在的虛假的慰藉。 可是那人畢竟已經(jīng)走了,走了多年了,遺體被他以國禮葬了,在單獨修的一座太傅陵。 于是啪嗒啪嗒兩聲,盛帝手放在腿上,手指摩挲著衣服的布料,眼淚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 常英在一旁看的心酸,連忙小心翼翼拿來帕子,想輕輕為盛帝擦一擦。 結(jié)果盛帝的手忽然抬起來,將他伸過去的帕子接住了,自己給自己擦了。 “朕沒瘋,也沒夢魘,朕只是想他了?!?/br> 盛帝擦過臉,把帕子遞回常英手里,這樣清醒而淡然地說了一句。 然后,卯時的更聲就響了——該上朝了。 后來,連常英也不清楚,盛帝有多少個夜晚是這么過來的,因為實在太多了,數(shù)不過來了。 明明躺在床上了,閉上眼睛了,可是夜里忽然就爬起來,學(xué)一學(xué)那人的樣子,摸一摸那人的衣服,如此,才能把這漫長又黑暗的夜熬過去。 臨上朝前,盛帝站在鏡前,看著一身金冠龍袍的自己,問常英:“你覺得,朕如今,能算得上一個明君了嗎?” 盛帝糾結(jié)這個問題,已經(jīng)糾結(jié)的很久了,但是像這樣開口問出來,還是第一次。 因為他知道自己時間好像不多了,很害怕去見太傅時,不能令他滿意。 太傅陵的墓門并沒有封死,墓室也是可以重新開啟的,派重兵把守,決不許任何事物去打擾在其中安眠的太傅。 自從太傅下葬,李恤就再沒去過太傅陵,每到清明時節(jié),也只是親手折一些金箔,派暗衛(wèi)去祭拜,自己卻從來不去。 可這中間有很多次,盛帝突然像發(fā)了瘋似的,要沖去太傅陵,莫名而且倉皇,攔都攔不住,可是每次他總是一到玄武門就自己停住腳,像是碰到了一堵無形的墻,然后黯然失神地自己回來。 他這種情況總是發(fā)生的很突然,有時候是在泰乾殿看奏折的時候,有時候是在天機殿靜坐的時候,而最近一次,是在議政大殿上朝的時候。 這時是盛帝二十三年,太子已經(jīng)可以上朝議政了,百官都十分滿意這位雖不是盛帝親生,但是已經(jīng)十分成熟的盛周繼承人。 因為盛帝是突然從龍椅走下來的,踏著金階走出大殿,踩著昨夜剛積滿一地的皚皚白雪,一個人就這么走了。 百官一時都懵了,隔了好一會兒還是齊淵將軍先反應(yīng)過來,連忙追了出去。 當(dāng)時盛帝都已經(jīng)奔出玄武門了,厚重的金冠和龍袍被他脫了扔在地上,眼神呆滯卻迫切,朝著他向往了多年的太傅陵奔去。 “陛下?。?!”齊淵發(fā)揮他十分擅長的抱人技術(shù),又一次將盛帝牢牢抱住了。 盛帝上次要沖向太傅的時候,就是被這混蛋抱住了,沒想到這次又是,而且這王八蛋抱的死緊,怎么都掙不脫。 盛帝情緒一下子崩潰了,嚎啕大哭著跪倒下去。 “放開我!讓我去找他!我真的一天都不能再等了!” 他哭著,喊著,掙扎著,兩手在滿是積雪的地上狠命地抓著,奮力想爬到太傅陵去。他掙扎的太厲害了,齊淵死命抱著他幾次脫手,漸漸地上都有了血跡,竟是盛帝的手指都在地上摳破了。 齊淵心驚,連忙安撫他:“微臣送陛下去,微臣會送陛下去的!” 聽了這話,盛帝才冷靜一些,回頭看著齊淵,眼里有感激的光。 可是齊淵卻嚇瘋了,連忙大喊:“御醫(yī)!御醫(yī)?。?!” 因為直到盛帝回頭,他才看到盛帝口中有血,滴滴答答地往外溢,像是要止不住了。 后來,齊淵當(dāng)然沒有送盛帝去太傅陵,因為盛帝病倒了,病的特別厲害,御醫(yī)們忙進忙出,朝廷百官憂心忡忡。 雖然傳位詔書都已經(jīng)擬好了,可是天子的生死大事,總是慌張的。 如此拖了半個月,盛帝以久病不堪國事為由,禪位于太子,新帝登基。 而新帝登基當(dāng)夜,盛帝從自己的寢宮消失了——由暗衛(wèi)們護送,連夜到了太傅陵。 時隔十二年,李恤終于又一次到了太傅陵。 這十二年間,他有無數(shù)次想來,可是沒有一次真正來——不敢來,因為知道自己來了就不會走了。可是盛世明君還沒做好,怎么有臉來? 這一夜,寒風(fēng)凜冽,冷得厲害。 李恤沒有像之前那樣,把金冠龍袍當(dāng)成累贅狠狠脫了扔掉,而是十分整齊地穿戴好,以一個盛世君王該有的端莊儀容進了太傅陵。 他把暗衛(wèi)都留在了外面,只自己提著一個燈籠進去。 太傅陵的墓室結(jié)構(gòu)他很清楚,圖紙像看珍寶一樣看了無數(shù)次,做夢都想進來的地方,閉著眼睛都能摸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