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要走向南窗羅漢床上的，又轉(zhuǎn)身往沈子梟的書房去。

    輕紅恰好奉茶上來，一見江柍往里間去了，便問道：“娘娘是想看書嗎？”

    江柍說：“殿下不知何時(shí)能來，我閑來無事，想讀一會(huì)書?！?/br>
    輕紅行了個(gè)禮，說道：“娘娘若是無聊，可在院中散散步，殿下的書房，一貫是不讓旁人進(jìn)的?！?/br>
    江柍看向輕紅溫和謙順的面孔，只一笑：“連本宮也不可以嗎?！?/br>
    輕紅把腰彎的更低：“請(qǐng)娘娘恕罪?！?/br>
    江柍只定定看她一眼，最后并未為難于她，便折回小南窗下：“那我喝會(huì)茶吧?！?/br>
    又喚來月涌，問道：“去看看霧燈準(zhǔn)備好了沒有。”

    月涌下去之后，江柍端起雨過天青色的定窯茶盞喝茶。

    剛飲了兩口，只覺身后不知是人影還是樹影晃動(dòng)，轉(zhuǎn)過臉來一瞧，竟是沈子梟，正在那小紗窗外站著笑。

    江柍忙擱下茶盞，說道：“你來了怎么也不進(jìn)屋，偏在這窗戶外頭嚇人，真真是討人厭?！?/br>
    沈子梟被罵了也沒生氣，笑著進(jìn)了屋，遠(yuǎn)遠(yuǎn)說道：“從前頭過來，遠(yuǎn)遠(yuǎn)瞧見窗戶里頭你的影子，便不自覺走過來了?！?/br>
    江柍只覺心口被他戳了一下

    “話說我怎么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太子妃竟是七竅玲瓏心？”沈子梟脫了鶴氅，走過來。

    江柍不明就里：“什么？”

    沈子梟提醒：“你叫人送吃食是何用意？”

    江柍不自覺攥緊了手心，表面只是淡淡：“只是聽聞殿下未用午膳，怕您餓壞了身子，恰好我做了長壽面來，又怕面坨了不好吃，這才讓鄭眾端進(jìn)去。又想著那些大臣也陪你餓著肚子，才讓鄭眾把其余的糕點(diǎn)瓜果都分與其他人。”

    她一嘆：“我想著不好貿(mào)然驚動(dòng)你，才叫人隨意呈上，不必打斷你們議事?！?/br>
    她眼巴巴看著他，似是在說，我考慮得還不周全？要你這般揶揄我。

    沈子梟因“吃人嘴短”，心情好得很，便笑：“要不怎么說你七竅玲瓏心呢。”說罷，他又深深看她一眼，“你送飯進(jìn)去，那些大臣覺得你體恤他們，我倒是覺得，你在提醒我時(shí)辰已不早，理應(yīng)放眾人回府了?！?/br>
    江柍不由一詫，沒想到沈子梟竟把她的心思看得這樣透。

    卻只強(qiáng)撐著抵賴，說道：“才沒有，我不是在提醒你應(yīng)放眾人回府，而是在催促你，你的小妻子還在等著給你祝壽呢?！?/br>
    她說得大言不慚，末了又怪罪起他：“你自己數(shù)一數(shù)，多久未曾陪我了?！?/br>
    沈子梟微愣，嘆氣說：“你呀。”

    江柍學(xué)他的語氣說道：“我呀，我的手藝如何？那碗面你吃光了沒有？”

    沈子梟見她一臉期待，便說：“你呀，你的手藝不錯(cuò)，那碗面呈上來香味便勾得我無心朝政，遣他們走后就一掃而光了。”

    江柍這才滿意笑起來：“這還差不多，我可是跟月涌學(xué)了許久的呢，你不知，最開始做出來的有多～難吃！那幾十碗難吃的面，本想喂狗的，高樹嫌浪費(fèi)，全都吃光了，難為他咽下這么難吃的東西，最后還要向我謝恩?！?/br>
    她喃喃說道，沈子梟忽而攬住她，低頭咬了下她的粉唇：“好哇，我竟不是這世上第一個(gè)嘗你手藝之人，你該當(dāng)何罪？”

    江柍躲了下：“可是之前的太難吃了，又怎能拿給你吃?！?/br>
    沈子梟正色幾分：“你用心就好，不在乎這個(gè)?！?/br>
    她怎知他已許久未曾吃過親近之人做的長壽面了，上次還是五歲時(shí)，母后給他做了一碗。

    然后第二日，母后便在他面前拔下發(fā)簪刺破喉嚨決絕而死了。

    “殿下，魏國公府上差人來了?！编嵄姶蜷_氈簾走了進(jìn)來。

    沈子梟便和江柍一起走出去迎接。

    來人是謝韞生前的得力跟從，只為給沈子梟送來生辰賀禮

    “殿下，此劍名為‘如虹’，乃是前朝常勝將軍的寶物，老國公生前派人尋了大半年才在高麗尋到，而這寶劍上的劍穗乃是貴妃娘娘親自所編，謝家闔府同心，祝殿下生辰安康，劍鋒所指，攻無不克?！?/br>
    此劍果真是上等的寶物，紋飾巧致，劍形極美，打開看，寒光逼人，柔中帶韌，又是破甲的粗開刃，便于上陣殺敵。

    沈子梟試用一番，劍風(fēng)凌厲，弧光閃亮如天上的虹霓，有金屬的異彩。只用劍端掃了身旁的金彈子盆景一下，果葉盡斷，只余樹樁。

    沈子梟說道：“果真是好劍，難為老國公想著孤，辭世多年仍有生辰之禮相送?！?/br>
    仆從便說：“老國公在彌留時(shí)，便為您與國公爺都備好了三十歲前的生辰賀禮，老國公只為不能效忠太子殿下而抱憾，為不能看到國公爺娶妻生子而傷心啊?！?/br>
    沈子梟聽罷，默默良久，才說：“孤永遠(yuǎn)念謝家這份情，你下去領(lǐng)賞吧?！?/br>
    如此忠義之人，江柍也不免唏噓天不假年。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還是在劍穗兒上。

    待回到殿內(nèi)，江柍拿起劍細(xì)細(xì)賞玩，才知?jiǎng)λ刖幍木故侨缫馔慕Y(jié)。

    她知道，在大晏如意同心結(jié)只是祝愿吉祥順?biāo)熘猓窃诖笳汛私Y(jié)卻只能送給親愛的男子，她不免暗自忖度，謝輕塵究竟有沒有別有心意。

    而更讓江柍覺得晦澀的，還是這生辰之禮竟為謝韞所送，而非崇徽帝。

    這個(gè)當(dāng)?shù)?，連表面功夫也沒有，不知沈子梟心里做何感想。

    正琢磨著，門口又有人來，這次卻是霧燈：“娘娘，東西都備好了。”

    “什么東西？”沈子梟問。

    江柍回神，只一笑：“給你準(zhǔn)備的第二道賀禮好了?！?/br>
    沈子梟便說：“我早知迎熹公主不會(huì)沒有旁的準(zhǔn)備?！?/br>
    江柍笑道：“你隨我來。”

    沈子梟隨她出了無極殿，跟她來到花園里，卻在看到遠(yuǎn)處一團(tuán)火焰似的紅梅時(shí)，微微訝異了幾許。

    她帶他來的地方，是梅塢。

    走到梅塢入口處時(shí)，她卻駐足不動(dòng)了，只別有深意地掏出一方絲帕，笑道：“我已把所有人都遣得遠(yuǎn)遠(yuǎn)的，只剩下你我，驚喜近在眼前，只是你需先蒙上眼睛?！?/br>
    沈子梟不依她，臉上的笑意斂去了，帶有幾絲戒備。

    他問道：“你要做甚?！?/br>
    江柍笑得恬淡，直視著他的眼眸，真誠說道：“此前的長壽面，就當(dāng)是我替陛下送的，接下來，才是我要送的。”

    沈子梟一怔，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眸。

    不知從何時(shí)起，他再看到這雙眸子時(shí)，已經(jīng)不會(huì)再想起母后。

    第一眼的震懾還遙遙在目。

    當(dāng)時(shí)，他只覺得她的美眸與母后是一個(gè)模子里刻出來的，連眼角的弧度走向，和睫毛的濃翹程度都極為相似。

    可是后來，當(dāng)他看到她教訓(xùn)妙儀，才知二者是完全不一樣的。

    江柍冷起臉來，雖也是美目威儀，不可逼視，但她的凌厲，隱約透出幾分快意恩仇，并不會(huì)自傷，反而明顯是想剮了惹她之人。

    而母后則是想殺了自己。

    他永遠(yuǎn)也不會(huì)忘記，母后赴死時(shí)看向他的最后一瞥，就像有人拿了刻刀深深鐫雕在他的骨骸與心臟之上。

    那時(shí)他便讀懂，原來母后的剛烈決絕，是一種濃烈絕望下的自我毀滅。

    在此之前，她的雙眸明明如秋水般哀傷廖淡，深宮壓抑，連她的絕望都同快樂一起被壓抑掉了。

    她本心如死灰，直到父皇近乎暴虐的折磨與掠奪，讓她的快樂徹徹底底咽了氣，絕望卻偏生死灰復(fù)燃。

    她們都有一雙不服輸?shù)难劬Α?/br>
    好在她沒有那種絕望。

    沈子梟許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那碗面，與其說是替我父皇，不如說是替我母后做的?！?/br>
    崇徽帝賞不賞他生辰之禮，他都不會(huì)有何波瀾。

    心涼透了，便不在意。

    江柍聽懂了他的意思，一時(shí)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如花的笑容淡了幾分。

    沈子梟卻沖她笑了一下，懶懶閉上雙眸，說道：“你系吧。”

    江柍慢了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他允了，這才輕輕把他的眼睛蒙上。

    沈子梟的世界轟然陷入一片朦朦朧朧的黑暗之中。

    看不見，聽覺嗅覺便尤為明顯，他只聞得她絲帕上淡淡的薔薇香，完全掩蓋了梅香去。

    又覺她往他手中塞了什么，摸了摸竟是她的披帛，二人各執(zhí)一端，她用披帛牽引著他往前走，她的步履輕盈，不像他，走了沒幾步已踩斷三根花枝。

    往里走，曲折盤桓。

    似是走到梅塢深處，她忽然不動(dòng)了，而后他察覺她離開了此處。

    他竟沒來由生出一股熟悉的感覺。

    莫名想起在梁國的時(shí)候，那曜靈公主生性殘暴，有一日出去打獵竟把他拴在了一匹野馬之后，任憑馬兒發(fā)狂拖他一路狂奔至叢林深處。

    他那時(shí)不過十歲，起先只以為，最恐怖殘忍的事情不過是他被野馬拖拽一路，胸前的衣裳都被磨爛，布料又粘連在傷口上，血膿泥土布料混合著，若是想脫掉衣服就像是撕掉自己身上的一片皮rou。

    他疼昏了過去，又被疼醒，如此反復(fù)，最后一次醒來時(shí)，發(fā)現(xiàn)自己被野馬帶到了叢林深處，而有一只老虎正對(duì)野馬虎視眈眈。

    那一刻，他才發(fā)覺最恐怖的不是受傷，而是受了那么多傷，卻還是，死了都沒人知道。

    那日他僥幸爬樹上躲過一劫。

    在樹上茍且偷生的時(shí)候，他暗自發(fā)誓，要么驚天動(dòng)地地活著，要么重于泰山的死去。

    絕不生如螻蟻，絕不死若鴻毛。

    作者有話說：

    剛進(jìn)宮的孝章皇后，眼眸是裝滿了秋水的哀傷，后來崇徽帝的強(qiáng)取豪奪，讓她產(chǎn)生了絕望的求死般的反叛。

    因?yàn)樯蜃訔n年紀(jì)小，記住最多的還是母后臨死前最后那段時(shí)光的剛烈憤怒，江柍板起臉來，也有那種剛烈。

    只是江柍是決絕，母后是絕望。

    所以后來沈子梟很少想到江柍的眼睛有點(diǎn)像母親。

    第35章 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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