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生春日 第4節(jié)
臨走前,楊跡齜牙咧嘴地抖抖腿,惡狠狠在陳鹽耳側(cè)威脅道:“這事沒完,之后最好祈禱別讓老子逮著你,不然逮著一次,弄你一次!” 他們這群人勾肩搭背,很快吵吵嚷嚷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等到一切動靜終于盡數(shù)遠去,陳鹽悶不吭聲地站起來,黑睫染上一點淚光,她將滿地狼藉的書頁一股腦全塞進書包里。 接著獨自下了樓,在樓下的草坪泥地里找自己被丟下來的書和卷子。 夜色很黑,她開著手機手電筒,彎腰一寸一寸地仔細掃過這片土地,終于找到了大部分殘缺的照片碎片,沉默而小心地將它們盡數(shù)用紙巾包好,放進了口袋里。 做完這些,門口的鐵門傳來一聲響動,保安大叔真的要鎖門了,她忍著渾身疼痛背起書包,趕在最后一刻出了校門。 剛出???,就見停在馬路旁的一輛車對著她閃了閃前照燈,很快從車上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陳鹽同學(xué),”謝之平竟然還沒走,他站在車門邊,借著路燈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滿身狼狽的她,目光帶著幾分審視探究。 “現(xiàn)在你改變主意還來得及?!?/br> 第3章 等到陳鹽回過神來時,人已經(jīng)坐在了謝之平的車后座上。 四五月的倒春寒,車里開著一點恰到好處的暖氣,她的腿上蓋著一條薄毯,是謝之平方才特意準備好遞給她的。 身上的暖意逐漸回籠,陳鹽逐漸有力氣抿唇去看車窗外次第亮起的昏黃路燈,光線透過她垂下來的黑睫,切割出一大片濃重的陰影。 謝之平在等紅燈的空隙額外地往后視鏡看了眼,擔(dān)憂地問了聲:“還好嗎?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 陳鹽下意識搖了搖頭,看見路口的指示牌標注著從此道離開嘉城,神色一怔,問道:“謝叔叔,我們這是去哪?” 謝之平平穩(wěn)地轉(zhuǎn)動方向盤:“去臨京。你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我會替你辦好,若是家里落下什么東西,到時候和我說一聲就行,我讓人替你收拾好送過來。你就當在謝家小住一段時間,等到高考結(jié)束,我會親自將你送回來的?!?/br> 陳鹽想了想自己那個幾乎家徒四壁的出租屋,默默搖了搖頭:“謝謝叔叔,不用了?!?/br> 謝之平看出她似乎心情不好,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話題。 “我家也有個混賬兒子,應(yīng)該比你大幾個月,不懂事,整天不學(xué)點好的,凈和狐朋狗友在一塊闖禍?!?/br> “他也就那副皮囊能拿得出手,學(xué)校里有好幾個的女孩子喜歡他。有次都追到家門口了,他也不請人進來坐坐,直接頂著張臭臉把人家拒之門外。” “那些小姑娘來時臉是紅的,走時眼睛是紅的,真不知道她們看上這小子哪里?!?/br> “鹽鹽……可以這樣叫你嗎?”謝之平抬起鏡片回頭看了她一眼,征詢道。 陳鹽彎了一下唇角:“可以的,謝叔叔?!?/br> “他母親走得早,我平時也工作忙,沒空時刻盯著他。你比他乖,成績也比他好,住進家里記得管著他點。他學(xué)習(xí)不錯,就是不愛上課,對老師態(tài)度也不好,沒什么禮貌。如果他欺負你了,就和謝叔叔說一聲,我替你揍他?!?/br> 這時候的謝之平不再是初見時那副精明儒雅的商人模樣,而是一個尋常普通數(shù)落自己孩子的父親。 陳鹽全神貫注地聽著,末了乖巧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br> 車開了近一個多小時,最后平穩(wěn)地駛進了別云公館。 謝之平停好車后去車外接了個漫長的電話,然后才轉(zhuǎn)到后座,把昏昏欲睡的陳鹽輕輕叫醒。 “去樓上洗個澡再睡,別著涼了?!敝x之平說。 陳鹽撐了下額頭,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跟著謝之平下了車。 謝家在別云公館一區(qū)從左至右第五棟別墅,有四五層那么高,二樓還有個巨大的露天陽臺,就連出入都需要人臉識別。 謝之平開鎖后,招呼陳鹽在沙發(fā)上坐下,隨后環(huán)視客廳一圈,沉著臉,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謝珩州,馬上給我滾下來!” 幾乎過了好久,二樓才傳出一點開門的動靜。 陳鹽抱著自己的書包,有些好奇地往樓梯口望去,見到來人后,一時有些移不開眼。 謝之平方才在車上和她說的有副能拿得出手皮囊并不是夸大其詞。 他的確擁有一張頂出眾的臉,眼皮單而薄,眼尾上挑,眉骨凌厲,五官高挺且英氣,下頷還有一道還未愈合的口子,像是掛了彩。 肩寬腿長,個子也很高,自帶著一股攝人心魄的沉沉壓迫感。 察覺到她的視線,謝珩州將目光投過來,和她對視了兩秒。 陳鹽的脊背微僵,心跳聲如海如雷,她從沒見過這么野氣蓬勃的眼睛,有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痞壞。 等她平復(fù)心跳,忍不住再一次向他望去,他卻已經(jīng)撇開了眼睛,正漫不經(jīng)心地聽訓(xùn)。 謝之平面沉如水,哪里還有半點對外人那般溫和的樣子,皺著眉質(zhì)問:“又去打架了?” 謝珩州掀起一寸眼皮,算是承認。 “我早說了,不要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總呆在一起廝混,他們會毀了你的前途!” “不是狐朋狗友,他們是我哥們?!敝x珩州先前一直頂著副混樣沉默著,聽到這話才突然嗆聲。 “好,好……”謝之平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顯然是被氣得不輕,一時間竟無話可說,“等下我還有事要處理,等回來再來好好和你算賬!” 謝珩州冷嗤一聲,表情習(xí)以為常,顯然沒放在心上。 陳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側(cè),沒有發(fā)出聲響。 看得出他們父子關(guān)系很不好,特別是謝珩州,橫眉冷對,語氣也含著嘲意,仿佛留在這里和父親多說一句話都是煎熬。 謝之平這么點功夫又接了個電話,抬腳正準備走,余光掃到一邊的陳鹽,像是忽然記起了什么,暗罵自己粗心,又急匆匆折返回來。 他的語氣勉強放緩,對著謝珩州生硬地介紹:“對了,這是你陳鹽meimei,是我資助的——” “私生女?” 話還沒說完,就被謝珩州不懷好意地截下打斷,他狹長的眼中諷意昭然,橫著幾根惡劣的刺。 “——還是說,這是你養(yǎng)在外頭的小情人,想要聽我叫她一聲小mama?” 他將目光投向脊背挺直坐著的陳鹽,驀然笑了,看著吊兒郎當?shù)?,眼底卻是一片冰冷:“喂,識相的話,趁著我沒動手,馬上滾出我家。” “謝珩州!”謝之平勃然大怒,聲音驟然抬高,“你要不要聽聽自己說的是什么混賬話!” 他目光在房中逡巡了一圈,最后鎖定了沙發(fā)茶幾上的玻璃煙灰缸,幾步走過去拿在手上,盛怒之下就要往謝珩州的腦袋上揮去。 陳鹽看得心中一緊,這么重的煙灰缸,若是沒輕沒重地砸在后腦,怕是會出事。 她立即上前拉住謝之平的手臂,下意識擋在謝珩州身前,勸阻道:“謝叔叔,別沖動!” 謝珩州微微意外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女孩。 她個子不高,清瘦的連肩頸上的骨頭都清晰分明,明明力氣弱得很,連謝之平一條胳膊都攔不動,卻依然義無反顧擋在了他的跟前。 被她一阻,謝之平手里的煙灰缸失去準頭,堪堪落在了謝珩州腳邊。 陳鹽見救下人,重重緩了口氣。 她猛然扭頭,直直地看向身后的男生,唇抿成了一條線,語氣慍怒。 “麻煩你講一點禮貌,聽你父親把話說完,不要自己過度臆想妄加揣測?!?/br> “我是謝先生資助的一名嘉城附中的學(xué)生,你父親擔(dān)心你的學(xué)業(yè),也害怕我有經(jīng)濟負擔(dān),在多重考量下才決定讓我搬進這里,給你做學(xué)習(xí)輔導(dǎo)。” “我既不是你的小meimei,更不是你的小mama,我只是暫住在你家的被資助人,也是你以后的同校校友?!?/br> “我叫陳鹽,耳東陳,鹽水的鹽?!?/br> 1秒,2秒。 謝珩州長久沉默著,雖然辨不清他此刻神色,但陳鹽卻明顯感覺出他周身氣壓漸漸緩下來,沒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他一言不發(fā)地撥開她的身子,隨手將搭在沙發(fā)上的外套甩到肩上,自顧自出了家門。 門被“砰”一聲重重關(guān)上。 謝之平非常無奈地嘆出一口氣,重重地揉了揉眉心,將自己的眼鏡摘下來擦拭了一番,又重新戴了回去,在她面前恢復(fù)成了那個溫和的謝叔叔。 “鹽鹽,今晚的事情是叔叔抱歉,”他掏出皮夾,從錢包里抽出一沓錢遞到陳鹽的手中,“這些錢你先拿著花,不夠的話再打電話找我要。” 這些錢的厚度粗略一估怕是都至少好幾千了,陳鹽不敢收,將手背到腰后去:“太多了謝叔叔,不需要這么多錢?!?/br> “給你就拿著,不許瞎客氣,”謝之平故意虎起一張臉,“臨京可不比嘉城,物價高,錢不經(jīng)用?!?/br> “這樣,把那小子生活費也算在里面,這樣總行了吧。我馬上要出一趟急差,估計要三五天的,你們倆在家拿著這點錢,該花就花,需要什么就大方買?!?/br> 說完,他將陳鹽的手從背后抽出來,硬是把錢塞進了她手心里。 “二樓的房間我已經(jīng)叫阿姨幫你收拾好了,你洗完澡記得早點睡,”謝之平將手機掏出來匆忙看了一眼,又似想起了什么,“對了,珩州的電話你還沒存吧。記得存一下,有什么事直接打電話讓他幫你?!?/br> 陳鹽盯著手機上輸好的一串電話號,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點了保存。 心里卻很清楚,謝珩州可能壓根不會接她的電話。 謝之平行程很急,不久后,拿上客廳擺放的一個小行李箱離開了。 偌大的一棟別墅轉(zhuǎn)眼只剩下陳鹽孤零零一個人。 她蹲下身將摔在地上的煙灰缸撿起來放回到茶幾上,接著拿上自己的書包,借著旋轉(zhuǎn)樓梯上嵌著的地?zé)艟従徤狭藰恰?/br> 謝之平給她準備的房間很寬敞,有她原來房間三倍大,書桌整潔,枕被柔軟,就連地上也是木地板,光腳踩上去也不會覺得涼。 陳鹽把書包輕輕放在椅子上,將里面亂成一團的書和卷子一一仔細整理好壓平。 做完這些已經(jīng)近十一點了,她拿起床上的睡衣,轉(zhuǎn)身走進了洗浴室。 洗漱臺上擺放著很多她看不明白的瓶罐,陳鹽抓著認了好久,才勉強認出兩瓶帶著英文標簽的沐浴露和洗發(fā)水。 因為身上還有傷,熱水淋在身上微微發(fā)疼,陳鹽對著水汽氤氳的鏡子仔細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后腰那處磕得最嚴重,破了皮,甚至還有點滲血。 她不敢多洗,勉強將自己沖干凈了,便吹干了頭發(fā),踩著拖鞋換上了睡衣。 房間里沒有備著藥膏,陳鹽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身上實在是有點疼得厲害,于是舉著手機,獨自小心翼翼地下樓找藥箱。 她在樓下翻找了半天,既不知道藥箱擺放在哪,又不敢亂動屋里嶄新的家具,彎著腰折騰半天,還是一無所獲, 最終她累得癱坐在沙發(fā)上,覺得喉嚨有些冒干,決定去廚房倒水。 起身前陳鹽特意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馬上要到零點了。 都這么遲了,謝珩州還在外面沒回來,不會出什么事吧。 她心想。 陳鹽小口喝著玻璃杯里的水,又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機劃拉了一下,指腹停留在最上方那串新存的號碼上,猶豫著要不要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