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對了……我聽說你換了一份工作？”

    “離我家近一點?！蔽艺f，“原來的那份工作離我家太遠了?！?/br>
    “啊，是的，當時我也納悶?zāi)?，你怎么跑那么遠去找工作……這樣最好了，那你現(xiàn)在，你在家嗎？”

    “嗯……”

    “你下一份工作還沒開始上班，對吧？”

    “嗯，入職是下個星期……”

    “啊，那太好了！我是說，你要不要回老……回你外婆家看看？”小姨媽說，“夏天嘛，你也知道的，本來就是避暑好去處，而且前兩天我們過來把屋子都收拾了……”

    我驚覺地轉(zhuǎn)了個身，手撐住墊在屁股底下的蒲團：“……你們回去了？”

    “啊哈哈，是啊，我和阿鐘剛好都排到療養(yǎng)嘛，就打算一起出去玩幾天……”

    “你們?nèi)ツ睦铮俊悄銈円滋?？兩周？?/br>
    “沒有那么久，一周半……”

    “那椎蒂呢？”

    “哦，那孩子，他說想在外婆家住幾天，陪陪外婆……”

    “……哦?！?/br>
    “一可啊，你也知道外公外婆年紀大了，像有這種假期，其實你也可以多陪陪外婆……”

    “小姨媽?！?/br>
    “嗯、嗯?！?/br>
    “我需要休息。我不是您度蜜月的時候，來幫您帶孩子的?！?/br>
    “呃，我當然知道！哈哈，我知道的呀，我也沒說讓你幫忙……你以前真的很喜歡小孩子的，你真是一點都記不得了！你還一直和我媽一起逼我和那個人生小孩！你真是……”

    “對不起……”

    “好了，對不起，是我的錯。一可，我讓阿鐘來接你，可以嗎？”

    “……什么時間？”

    “明天吧，今天的話有點太晚了，走夜路不是很方便?！?/br>
    “……我明天自己到車站吧?！蔽仪谐鲭娪暗捻撁妫{(diào)出日歷，“能麻煩小姨夫明天來車站接我嗎？”

    “那方便！肯定可以啊。你幾點到?！?/br>
    “我要先訂票……我估摸著定個上午的吧?！?/br>
    “那你最好早一點，因為上午十一點我和阿鐘就出發(fā)去機場了。”

    “……”

    “還有事嗎？訂好幾點了嗎？”

    “……就這班吧。我上午十點十分到車站，你們也不用起太早?！?/br>
    “那挺好，剛好時間都對的上。那就這么說好了啊，先掛了?！?/br>
    “嗯，姨媽你們早點睡?！?/br>
    我掛斷電話，點擊八點零五分的車票，選座?？看暗陌伞?/br>
    ……椎蒂。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猛地回過神，繼續(xù)把注意力聚焦在面前的電影上。

    醒來那天是清明節(jié)。前年的清明是個濕冷的雨天，整座城市都泡在冰似的水里，叫醒我的是窗外的一陣鳥鳴。它們相聚在窗欞下閑聊躲雨，不小心叫醒了一個已經(jīng)昏睡整月的女人。

    后來，某次換點滴時和護士閑聊得知，如果我一直不醒，拖滿一年，小姨媽肯定會放棄治療。我聽了就笑了，雖然我的記憶還停留在高考剛結(jié)束后不久，但我當然知道小姨媽是什么樣的人。

    聽說我醒了，小姨媽也松了口氣。

    “……畢竟你們家只剩你一個了?！彼挠牡卣f。

    我是一個習(xí)慣很好的人，如果有人穿越到我身上，一定會因為我自身的習(xí)慣獲益。我從會拼音開始記日記，每天記，事無巨細，從mama的醫(yī)藥費到后來的學(xué)費，班主任老師的手機號，社區(qū)主任的電話，借網(wǎng)吧網(wǎng)管jiejie的賬號登錄聊天室，賬號密碼和網(wǎng)戀對象的名字。

    一目了然，全無遺漏。

    但是，但是……

    “7月4日，臺風(fēng)。我決定加入他們的實驗計劃。我想，沒有什么比這更偉大，更激動人心的機會了；我將成為組織的一員，改變這個世界。”

    記憶憑空消失了十年，世界在我看來并沒有什么改變。

    消失的只是我記日記的習(xí)慣，和我的習(xí)慣一起消失的記憶。

    前年入夏，我不再試圖尋找我丟失的十年記憶，不再試圖從我僅剩的聯(lián)絡(luò)人里尋找“組織”的對接人。我在醫(yī)院開具了車禍證明，憑著通過學(xué)信網(wǎng)認證的希城博士學(xué)歷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普通公司的擔任基礎(chǔ)文員；因為沒有住房壓力只需負擔伙食，也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做到現(xiàn)在。

    ……看不下去了，這個電影。

    剩下的二十分三十一秒下次再打開看吧。

    【六】

    或許是早起趕車的緣故，此刻的我有些昏昏沉沉的。

    夏日早晨的太陽還不濃烈，只是亮得十分透徹。鄰座對此十分不滿，隔著我拽上了窗簾。搖搖晃晃的藍色車廂里，我的思緒沿著行路的軌跡向上蜿蜒，貼著少年纖細的雙手，繾綣攀緣；他輕輕眨眨眼，比湖泊更澄澈的視線蝴蝶般下落，看向我們掌心相觸的地方。

    “五加五等于十”，我贏得先手。

    只是這一次，不愿當輸家的小男孩選擇了分毫不讓；他緊緊扣住我的手，故意把手指擠進我的每個指縫之間，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制服我；少年的蠻勁帶著我的手一起，抵押在我和他的中間。大概這樣的話，誰也動不了了吧；他的眼里全是狡黠，嘴皮翻動，語意無非就是不讓我選這個，讓我的“五”去碰他另一只手。我自然不干，拼命要收手，于是他用他另一只手的“九”狠狠勾住了我另一只手的“四”，為了防止我吵到前面兩位專心致志聊天的大人，他不得不仰起頭，用他的嘴來堵我的嘴，好叫我不會告密才好。

    小孩子的“九”這么可能勾住一個大人的“四”呢？

    我的手輕易地從他的掌中掙開，沿著他的手腕摩挲著；那些因為我不遵守規(guī)則而不服氣的抗議，自然也淹沒在我包裹他全部的吻里；后視鏡看不到我們糾纏的動作，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把臉埋進他的發(fā)間……

    “旅客們，列車開往——”

    到站了。

    “行李不多啊?！毙∫谭驇臀姨崞鹦欣?，小心地放到后備箱里。我下意識想拉開副駕的車門，他卻示意我坐車后座。

    我訥訥點頭，從善如流地拉開門，卻不料瞬間闖入一個陌生的，帶著清香的纖弱懷抱里——

    “……和椎蒂坐一起?！备糁嚥ＡВ∫谭虻脑捰行┞牪徽媲?。椎蒂，椎蒂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貼著我，和夢中一樣——我的眼下是他光潔的額頭，我不需要刻意呼吸，就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衣服上的薰衣草與白茶，頭發(fā)上的檸檬馬鞭草，沐浴露的櫻花海鹽，還有一點點風(fēng)油精點在不知何處，他聞起來像山谷里的草木精靈。

    “jiejie，你怎么了？我沒撞到你吧？”生怕被我碰瓷的小家伙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不確定地詢問起來。

    “沒事……你香到我了?！?/br>
    “嘖，我就知道?！弊档俎D(zhuǎn)過頭，看向小姨夫，“我上次就說過阿姨的那些東西太香了！”

    “……哈哈，沒事啊，香總比臭好?！毙∫谭蛘f。

    “……哼，真煩戀愛腦上頭的男人?！弊档僬f著，搗了搗我的手肘，壓低聲音，“等下和你說個事。”

    “什么事呀？”我低下頭洗耳恭聽。

    “等下你就知道?！弊档偬裘?。

    “好的呀?！蔽艺f。

    “一可……”小姨夫欲言又止。

    “嗯？”

    “我記得你很喜歡看電影？”

    “啊，是的？”

    “你也可以帶椎蒂看看電影，”他說，“這孩子沒事就喜歡做些戶外運動，很少靜下心來，你要是能帶他看看書，看看電影就好了?！?/br>
    “啊……椎蒂也是男孩子嘛，喜歡在外面玩也是很正常的?！?/br>
    “這里畢竟不是公園，我擔心他——”

    “喂，這有什么可擔心的?。客馄耪f當年一可jiejie爬樹偷鳥追雞斗狗下河撈魚什么都做呢！是吧jiejie？”

    “呃……倒也不至于……”

    “你和她情況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挽住了椎蒂舉起的手臂，試圖側(cè)身抱住他。草木精靈看起來也沒有繼續(xù)發(fā)動攻擊的意圖，與之相反，他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我，像是在觀察著什么；我垂下眼，默默松開手，小心地退到一邊：“……別難過啦?！蔽倚⌒÷曊f，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小姨夫，“噓，他們馬上就要走了?！?/br>
    椎蒂的眼里瞬間爆發(fā)出神采。他朝著我的方向擠了擠，同樣小小聲道：“jiejie，你在這邊待多久？”

    “六天?！?/br>
    椎蒂打了個響指。

    車停了。

    在他的歡呼聲中，我拉開車門下車。他已經(jīng)飛快地跑遠了，只剩小姨夫?qū)⑽业男欣钕涮崞穑⌒牡胤胖迷诘孛嫔希骸白档偎恪?/br>
    “我會照看他。”我說，“剛剛他說的那些事，我知道分寸?！?/br>
    其實我不太知道。

    “他體質(zhì)和正常小孩子不太一樣?！毙∫谭驂旱吐曇粽f，“真的不一樣。你不要帶他做危險的事。哪怕只有一點點危險。”

    “可是他總要玩的。”我說，“我不帶他玩，他會一直惦記。我盡量保證他不受傷?！?/br>
    “能做到嗎？”

    “能的。”我說，“能的。”

    我不能。

    我就是危險。

    但我放下行李，將洗漱用具在衛(wèi)生間一字排開的時候，還是微笑著和靠在門框上的椎蒂答話；我的手擦拭著洗手臺的污漬，靈魂的手卻飄到這個無知的，純潔的少年人的靈魂身邊，勾著他的下巴，摩挲他那試圖討好jiejie的甜蜜的嘴，好叫他不要再和我這樣的惡魔走太近。

    “jiejie，等下我們可以一起去河灘嗎？”

    “可以啊，等太陽再下去一些的時候吧?！蔽艺f，“我?guī)阃娲蛩?。?/br>
    “那就說好了?！泵利惗蛔灾男〖一镲h走了，只留下一句一句風(fēng)鈴似的口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