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他與她的巴厘島之夜(上)
到巴厘島已是隔天傍晚了。布朗會在之后飛來印度尼西亞與他們匯合。樂隊一行人都已經安頓下來,成員們吵吵嚷嚷地要去布萊爾推薦的面館吃晚餐,之后還想去看傳統(tǒng)戰(zhàn)士舞蹈。沒有加入他們的布萊爾則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行程路線說明,明天的演唱會是在晚間時分。 看著窗外的夜景,她的心緒變得恍惚起來。印度尼西亞。她算是回家了。只不過。上次離開巴厘島時她以為她終于會有一個美滿的新家庭。而這次。哥哥、母親和繼父都已不在。只是她一個人。以后永遠都只會是。她自己。一個人。四年之間發(fā)生了太多事。事發(fā)之后的布萊爾以為自己當時無力再醒過來。她就那樣看著他們一個個平躺在雪白的床單上。只有自己是失掉魂魄一般地癱倒在地上,無助地啜泣著,哭喊著,掙扎著。 胸口劇烈抽痛起來。布萊爾起身,披上了一件薄外套。想到巴東市場走走,順便買瓶德維·斯里米酒。這趟下榻的酒店正坐落在繁華的市中心商業(yè)區(qū)。布萊爾走進一家粉紅色招牌的酒吧。她的雙腿像是灌了鉛,環(huán)視著整個酒吧,這里的變化很大。不再是那么拙劣和低檔了??墒遣既R爾竟然想念起自己兒時的這里。她坐在吧臺前,點了一杯米酒。 懷舊的意念浮溢上來,她仿佛在尋找著一個女子的剪影。目光停留在小舞臺上,幾個中年男人正在演奏流暢的爵士樂。曾經,那道倩影飄逸纖柔,輕滑下臺,在場內流動,歌聲中時不時地發(fā)出似笑非笑的嬌喘。急促而粗暴的辱罵混合著拍擊聲,嬌身下落至地,窒在那里的影子暗沉起來,在驟然的寂靜中瑟瑟發(fā)抖。 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有著琥珀色眼眸的孩子,遠遠地打量著那個暗影──她的母親。記憶中小女孩的目光與布萊爾的邂逅,那雙清澈的眸子里閃爍著凝滯的虛空。布萊爾猛地闔上了雙眼,灼熱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布萊爾從后門跑了出去。這一處垃圾箱的角落并沒有多大改變。她盯著垃圾箱前空出來的那塊地面。小時候的她在這里度過了很多時光。記憶里,一個纖瘦的少年被推倒在地,白襯衫上沾染上了新的血跡。他抬起頭,瞪著那群打他的男孩們。他深棕色的眼睛澄澈而無辜。 「變態(tài)!」他們用印尼語謾罵道,「你是個怪胎!」 那個琥珀色眼睛的小女孩再次出現(xiàn),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尖叫,盡管害怕得直打哆嗦,還是撲向了他,摟住了他。她能做的,只有抱著他。還好那些惡霸看到她就撤離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這里挨打。他苦笑一聲,將青腫的嘴覆在她的額頭上?!竸e哭了,我沒事。」布萊爾小聲抽泣著,倚身靠在冰冷的鐵門上,再次親臨著這些記憶的碎片。她曾經無數次依偎在他身邊,她知道他是誰,她完完全全接受他,她愛他。 在那輕爍著的昏暗燈光下,他擁抱著她,親吻著她的額頭和臉頰。每當她情緒低落時,他都會試圖逗她發(fā)笑,他曾發(fā)誓要保護她一輩子。她是他童年時期唯一的真愛。他們也很愛自己的母親──一只掙扎著沖破社會桎梏的金絲雀,在東南亞九十年代的社會底層仿徨地存活。 那時候的布萊爾只有六歲。布萊爾同母異父的哥哥凱文比她年長很多歲。被布萊爾的親生父親拐騙到印尼又被拋棄的母親迫于生計,就是在這里做陪酒歌姬。母親若是喝多了,回到家里就是嚎啕大哭。布萊爾知道m(xù)ama心里很難受,每天都活得好委屈。所以她和哥哥從不奢求什么。在學校里他們時常被同學們嘲笑有個丟臉的母親。凱文會因此對那些小混蛋大打出手。 布萊爾十四歲那年,一個嶄新的人生章節(jié)開始了。母親遇到了一位真誠的追求者,一位在費城某所美術學院任教的印尼裔美國人。他在去巴厘島度假的行程中遇到了母親。布萊爾和凱文不久之后也跟著母親搬到了費城,改了名字并沿用了他們繼父的姓氏約翰森。然而,當她不得不認領他們的三具尸體時,曇花一現(xiàn)的幸福徹底消亡。折返于酒吧內,布萊爾一口氣飲下剩余的苦酒,她抹干了眼淚,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回到酒店已是午夜了。布萊爾走到她房間這一樓的過道。她低著頭,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著,那纖纖玉指淺淺地,一路滑過華美的大理石墻面。快到自己的房間了,她抬眸,看見盧卡斯·克林。 以為大家都已外出游玩,盧卡斯一個人靠墻而坐,觀望著半落地窗外的流光溢彩,手里還是方才成員們在晚餐上喝剩了的龍舌蘭,身旁是一只玻璃杯和一罐果汁。布萊爾的房間正是最深處的那個,而盧卡斯正好坐在了她房間門口的窗臺之下。他的左臂輕置于彎起的膝上,另一條修長的腿橫置在地毯上。完全清醒著的他回眸,那由近至遠的鏡像里,是正朝這邊緩緩而來的布萊爾。 這居然是小天鵝的原貌,縱然已在腦海中猜想了無數遍,仍是不如眼前的她,這般,妖嬈和嫵媚。他與她,儼然是背負著同樣的詛咒。 這個當初與自己有過一小段難忘邂逅的少女,如今卻是他好友的女友。本就沒想過要與她相認的盧卡斯卻是心緒復雜,那住在加拿大的瘋癲神婆竟然預測對了這場重逢,可她怎會與自己相戀?他絕不會做出背叛兄弟的茍且之事,而她,并沒有像其他異性那般尾隨和迎合他,她必定是深愛著丹尼爾。 想到這里,盧卡斯的嘴角浮泛出一縷淡淡的苦笑。自從莎瑞,丹尼爾就沒有再約會過,好兄弟當然值得擁有最好的愛情。盧卡斯雙眉緊蹙,暗暗叮嚀自己要節(jié)製和收斂。亦或許,他應該與布萊爾保持友好的關系,畢竟──盧卡斯的心明明有莫名的悵然在洶涌── 畢竟,她有可能成為丹尼爾的妻子。而他,則需要雙手送上祝福。 盧卡斯抬首,凝視起她姽婳的側臉,發(fā)現(xiàn)上面還有淚痕,他深知,此刻的他最好就緘默著返回自己的房間,可不知為何,他根本無法挪動自己的雙腿。布萊爾可沒工夫理會他,她在房間門口站定,迫切地在口袋里找那張房卡。終于找到房卡的她得意地小聲高喊道,「哈!」 可是門鎖像是著了魔一般,一直閃著紅燈?!冈撍赖?!」布萊爾惱怒地踢了一下門沿。 不知為何,仰視著她的盧卡斯突然大笑起來?!覆粶剩共既R爾回頭瞟了一下這個眼神略顯肆意的少年,干巴巴地反抗道,「不準笑!」 可盧卡斯的笑聲不僅沒有停,還變得越來越狂妄,好似整個過道里都是他笑聲的回音。布萊爾最后把自己的小拎包往地上狠狠地一擲,沮喪地癱倒,和盧卡斯并排坐在了地上。 方才在飛機移動之前,布萊爾還接到了來自丹尼爾·路易斯的電話。已經回到原位的盧卡斯勸誡自己需要休息,可是少女與丹尼爾的對話甚是清晰地攪擾著他的心智。只聽見布萊爾有些嗔怒地指責男友,「······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什么意思?」 電話那頭像是在用提前編好的理由搪塞著女友,雖然布萊爾沒有再提及此事,但是聽得出她對丹尼爾還是有些不滿。就在盧卡斯誤以為她和丹尼爾的關系并沒有那么親密時,少女那突兀的嬌笑卻叫盧卡斯的心一沉,果不其然,這是情侶之間的嬉笑吵鬧,看來她確實是丹尼爾正在交往的對象。 可盧卡斯不知道的是,當時的丹尼爾因為不知如何再與布萊爾溝通下去,只能把座機交給了還在一旁看戲的尼古拉斯。而尼克一開口便把布萊爾逗笑了,他還替丹尼爾賠不是,發(fā)誓要讓這「罪人」到時候去機場接她回家??缮倥畢s沒好氣地輕怨了一句,「才不要呢,還不如你來呢。」 尼古拉斯甚是得意地大笑,「沒有問題,丑小鴨,我一定來?!?/br> 丹尼爾無奈地走開,給這兩位就像是在談情說愛的小情侶一點空間閑敘。在離去之前,丹尼爾還對尼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再探問關于盧卡斯的表現(xiàn)。尼克擺了擺手,暗示丹尼爾放心去打游戲。在接下來的幾分鐘里,尼古拉斯就宛如打情罵俏一般的和布萊爾談話,雖然少女沒有接他的話茬,但是盧卡斯分明識別得出她那嗤笑中的愉悅感。 沒想到「丹尼爾」居然還學會哄女生開心了。 盧卡斯安靜下來,將手中的玻璃杯遞到布萊爾跟前,「需要嗎?」布萊爾沒有理會他,卻在一瞬間淚流滿面。 「呵,看來今晚某人比我還消沉。」他的心開始刺痛,一早知道v要來亞洲巡演,他在臨行前便再次想起了泰國裔的親生母親。隱約間,盧卡斯還能記得曼谷某些街道上那濃重的炸串和燒烤味,但他再也沒有駐足過自己的出生地。想到這里,盧卡斯輕呷了口他混合過果汁的酒。 布萊爾卻一把拿起了地上的酒瓶,用衣角擦了擦瓶口,純龍舌蘭甚是猛烈,少女擰眉,啜飲了很多下去。盧卡斯有些愕然地望著她如此這般飲用烈酒,竭力吞咽過后的少女側臉,瞥了一眼這個喜歡獨自買醉的少年,輕嘲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笑得很假?」 盧卡斯支起了身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怎么說?」 布萊爾用小手擦拭了自己臉上的眼淚,「眼底是那么那么多的悲傷。你騙誰呢。」 端詳著她,他心里那原本的陣痛像是又加深了一道。在蒙特利爾的那一夜,她也是如此哭泣著與他肩并肩地席地而坐,而他一直回念著自己與她的對話和她的樣貌,即便是那樣「普通」的容貌,當時的他很享受她那晚的陪伴和說笑。而在短短的初遇之后,他居然就對她產生了極強的保護欲,這是一種靜置于他靈魂深處的欲念。自母親以來,這樣的欲望從未蘇醒過,直到遇見了她。 于他而言,或許當時的偶遇只是一段轉瞬即逝的念想,但是,再次地與她相遇,卻綴滿了命運的殘忍和不公??吹贸鰐h和公司都很在乎小天鵝,他們一定都給她提前打了預防針,要遠離自己。盧卡斯早已習慣為身邊的兄弟們暗吟不言,他不接異性的搭訕和諂媚,不回應她們的蓄意靠近。大家都以為他早已是清心少欲,也早就默認盧卡斯本是如此。 可有誰知道,他并不是看破了紅塵,那些沉睡已久的七情六欲只不過是,還未被喚醒罷了。 和對母親的悵恨一道,當下的盧卡斯必須讓這種意念在酒精的麻醉中溺亡。 他苦笑了一記,干啞道,「哦,是么?」 她似笑非笑地輕喃起來,「衣柜里的骷髏頭遲早是需要被清理的,我也有,我以為自己可以將它們置之不理,可是一回到這里,仍舊哭得像個傻子一樣······原來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一直都在乎,卻佯裝淡漠······」 他的心在驟然間被無數條麻繩勒緊,即便是面對自己真正想要的,他一直都在隱忍,為了兄弟們,為了身邊有利害關系的工作人員們,可是有誰問過他的感受?在他們眼里,他是呼風喚雨的至尊,可是他卻在無人問津的現(xiàn)實中韜光養(yǎng)晦,并且一直將自己那過分驚艷的羽翼隱匿,無法像正常人那般,被瞥見美貌底下的真實。 丹尼爾那么主觀地斷定盧卡斯會一直恪守自己的本分,可憑什么他就要克製和壓抑自己的所欲所求?他為何不可與塵世間那么多的俗人一般,瘋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