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后認錯夫君 第42節(jié)
晏書珩未有不悅,端著茶盞平和地與李壑對視。此時李壑再對上這煦然的眼神,只覺得脊背發(fā)毛,世家大族培養(yǎng)出來的人果真心眼子比漁網的網眼還多! 晏書珩宛若未覺,慢悠悠喝著茶。 他想起在武陵那夜。 本以為小狐貍要發(fā)難,不料她倒頭就睡,兵家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歸根究底就是攻心。 李壑顯然不如他家阿姒狡猾。 見李壑情緒發(fā)泄得差不多,他才放下杯盞:“故李城主派人挑撥流民為難朝廷的人,是為了讓民怨能上達天聽?” 李壑怔住了。 此刻他才開始正視這世家子弟。 他咬咬牙,道出實話:“糧倉見底,豪族想把流民募為佃戶,但礙于朝廷法令不敢私募,不愿捐糧,也不讓流民進城。一昧鎮(zhèn)壓只會激起民憤,下官不知道還能做些什么,您要怪,就怪下官吧!雖說士庶有別,但庶族的命也是命!因而下官也想求大人回到朝廷,能替這些百姓說幾句話?!?/br> 看著眼前梗著脖子不知變通卻一心為民的李壑,晏書珩想起那圓融周到卻奢靡殘暴的歷城城主,竟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溫言道:“有官如此,是民之幸。愚者不屑同流合污,智者則順勢下游,眼下就有一陣洪流,不知李城主可愿借此為民謀利?” 李壑不大敢信:“難不成還有我這大老粗能做的事?” 晏書珩笑了:“自然,且只您可以?!?/br> . 從城主府出來后,已近黃昏。 破霧問晏書珩:“長公子為何篤定朝廷會將收編流民之事交給宜城?” 晏書珩有意栽培破霧,頗耐心道:“因為地勢,收編流民只是個由頭,宜城往西是襄陽、建康,在此收編流民,可防止流民涌向建康及京口,京中會同意。且宜城周圍崇山峻嶺環(huán)繞,地勢易守難攻,又是北上北伐的一處捷徑,適合屯兵,且宜城周圍都是大郡,因地勢長期受大族忽略,可容我們尋隙而入?!?/br> 破霧不解:“為何是李壑?” 晏書珩笑了:“李壑得民心,有過練兵經驗,且他是寒門出身。” 局勢初定,若其余大族領了這差事,朝中格局又會變化,這是眾世家都不愿見到的,眼下交給權力旋渦之外的人最合適。 破霧略一思量:“李壑對士族多有不滿,想必也清楚您籌劃此事是為了家族利益,安置流民只是順手罷了,他如何愿意與依附郎君,暗中成為晏家的勢力?” 晏書珩反問他:“破霧以為呢?” 破霧想了想,想起晏書珩常說謀之一事,謀的不是計謀多周全,而是人心。 是各取所需。 李壑心懷百姓,又是武人愿意練兵,即便從私心的角度,晏氏也能助他在這門閥把持朝政的局勢下站穩(wěn)腳跟、實現抱負。 若城主不是李壑這樣赤誠的人,晏書珩也會換成這樣一個人。 . 黃昏時,晏書珩回到客棧。 阿姒正聽阿晟說起一路見聞,小郎君好奇問道:“阿姐,‘易子而食’是何意?” 阿姒一愣,不忍回應。 城外流民的呼喊已足以讓人體會到天災無情,此時經一個四歲稚童口中說出“易子而食”的話,難言的悲涼縈繞心間。 她牽強地解釋著:“阿晟聽錯了吧,jiejie只記得有句話叫‘易地而處’……” 易地而處。 她根本無法易地而處,不敢想象若自己身處那群流民間會面臨怎樣的遭遇。 “大哥哥!” 小郎君出聲的同時,阿姒肩頭搭上一只手,來人俯身,下巴擱在她頸窩。 “我回來了。” 晏書珩變出兩塊蜜餞,其中一塊給了阿晟,哄他出去尋竹鳶玩,而后,他溫柔地將另一塊送到阿姒嘴邊:“嘗嘗。” 阿姒張了嘴,甜意蔓延開來。 晏書珩拂過她發(fā)間,聊起流民和貢品的事:“宮中那位陳妃出身潁川陳氏,陳氏門風清正,據聞陳妃還信佛,性情溫良,必也不愿百姓流離失所?!?/br> “潁川”讓阿姒莫名覺著親切,怔了瞬,想起那些流民又迅速平靜:“陳妃遠在宮中,縱使百姓流離失所,他們也看不到?!?/br> “且我并不覺得信佛者必仁善,尤其身處高位者,要么是欲壑難填只能求諸于鬼神,要么是做給旁人看的,圖個賢名?!?/br> 哪怕未失憶的阿姒,也總是溫和懵懂的模樣,對誰都不會冷言相對,這是她頭一次在晏書珩面前流露出鋒芒和刺。 晏書珩欣賞著他的小狐貍,阿姒正在沉思,還低聲念著“圖個賢名”這句話。 他輕問:“莫非阿姒有辦法?” 趨利避害的本能讓阿姒不愿多生事端,她搖了搖頭:“難不成要以陳夫人之名將貢米給流民吃,對他們說娘娘體恤民間疾苦,從嘴邊省下來一口粥?況且根源不在貢品,城中那么多富戶豪族,每人一袋米都比這些貢品多得多,只是他們不愿罷了。” 晏書珩凝著她失明眼眸里漸漸熄滅的微光,在即將寂滅時點燃了它。 “阿姒的話,給了我啟發(fā)?!?/br> 阿姒倏然抬頭:“夫君有法子?” 晏書珩笑了,凝著她眼里的火苗。 “古人好假天行事,正逢貢品被攔,不正是天時地利,只差一個人和?” 他點到為止,刻意勾著她。 阿姒卻誤解了,以為他沉默是因武人出身不善謀略,便道:“沒事的夫君,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一起想想啊……” 他的小狐貍真是個可心人。 晏書珩嘴角彎起,笑意愈濃。 他懇切道:“有勞夫人,我讀的都是玄學清談之流的典籍,真論起正事,實在力有不逮,還需阿姒提點提點?!?/br> 阿姒不由有種是她在護著他的錯覺,安撫地握住他的手:“夫君所謂的‘天’是指那些貴人?或許可利用押運貢品的官員,稱若貢品不能順利上路,他難逃罪責,讓他以官身去同城中的豪族富戶交涉?” 她眉頭又慢慢蹙起:“不過萬一當地豪族有大族撐腰,不把這當回事,甚至反過來要給陳妃套個不顧官民疾苦的妖妃之名,追責下來難做的是底下小官?!?/br> 晏書珩適時道:“我打聽過,當地豪族并不入流,聯合押送的官員借為陳妃慶賀千秋之名募糧是個好主意,時人重名聲,正好可以博個仗義疏財的好名聲。” 阿姒想了想:“僅是好名聲遠遠不夠,說白了,名利名利,那些人要名聲,也是因為要逐利,得給他們一些好處,可我們和那些小官手無權柄,給不了實在的好處,只能給些虛無縹緲但又足夠有吸引力的?!?/br> 晏書珩頗為贊許:“夫人真是深諳空手套白狼這句話,正好我和晏氏沾親帶故,也可以借長公子之名涉入此事?!?/br> 阿姒卻有些顧慮:“你擅自冒用長公子的名義行事,他不會計較么?流民可憐,可我也只有你一個夫君啊。” 晏書珩竟不知該喜該悲。 末了,他自嘲地笑笑:“長公子并非酷吏,他也有人性?!?/br> 他攬住阿姒:“成與不成,試試便知?!?/br> 事便如此定了。 當夜睡前,晏書珩告知阿姒,城主答應為他們幾人牽線,在城中竹林里設雅集邀當地豪族及文人墨客共聚。 “阿姒也去湊湊熱鬧吧?!?/br> 若是從前,阿姒對此類權貴眾多的場合能避則避,但她實在關心此事結果,又因蒙著眼有恃無恐,便也應了。 次日清晨,兩人帶著竹鳶和阿晟,早早去了竹林,此時只有他們到了,周遭鳥鳴喈喈,竹葉簌簌,頗有意趣。 時人喜寄情山水,自天地間探詢萬物真諦。然而這般閑情僅限于士族隱士,平民光是謀生已足夠艱難,何談疏曠? 有人在林中撫琴,阿姒側耳聆聽,竟脫口而出:“是嵇氏四弄?” 陽光自竹葉間隙照過來,晏書珩眸中含了微光:“阿姒也懂琴?” 阿姒凝眉聽著琴聲:“我應當是不會撫琴的,只隱約聽過?!?/br> 晏書珩見她聽得入迷,未再說話,只與她并肩而立,靜靜聽琴。 曲畢,二人皆如夢初醒。 而竹鳶和阿晟一個十四五歲,一個四多,早在他們聽琴時跑沒影了。 晏書珩拂開阿姒頭頂的竹葉,見她神色恍惚,放柔了聲音:“我幼時曾與祖父學過琴,雖技藝不精,但若阿姒喜歡,待回到建康時,我日日給你撫琴,可好?” 阿姒抽回思緒,莞爾道:“想不到夫君竟還會撫琴?” 晏書珩從身后擁住她,唇若即若離地貼著阿姒頸側,輕吻一下,低聲道:“夫人想不到的事多著呢,日后總會慢慢知曉?!?/br> 許是他擁抱的姿態(tài)太過繾綣,言語間亦是溫柔,那個吻更是溫柔。 阿姒忍不住又往不正經處想。 他可是又有什么暗示? “江郎君!” 粗獷的呼喚聲打破旖旎的氣氛,阿姒如遇救兵悄然松了一口氣。晏書珩松開她,同來人見禮:“李大人來得真早。” 李壑雖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在俗事上卻也實在粗心。因晏書珩比阿姒高出一個頭,又有參差錯落的竹子遮掩,李壑方才過來時竟未發(fā)覺晏書珩懷中摟著位女郎,見他彎著腰姿勢怪異,還以為他是在…… 晏書珩似笑非笑的眸子和語氣讓他頓時回過味來,才明白自己是打斷了小年輕卿卿我我,李壑尷尬又有些內疚。 “二位感情真和睦,叫人艷羨!” 晏書珩對這話很是滿意,轉過身溫聲同阿姒說:“我有些事要與李大人商議,阿姒在此等一等可以么?不必擔心,竹鳶和阿晟就在不遠處,我也能看到你。” 從嗓音到目光、姿態(tài),皆是溫柔似水,李壑看著這對壁人,心道這小子不僅俊,還很會哄女郎,得虧不是個浪蕩公子哥,不然得禍害多少人家的女郎! 他們走遠了,阿姒立在竹間靜聽竹笑聲,只覺心境豁然開朗。她不由微微抬起頭,不料忽然起了陣風,眼上綢帶被吹拂著纏到竹枝上,阿姒一動,綢帶整個被勾掉。 她不愿在人前露臉,忙抬袖遮面,摸索著要去尋綢帶,卻因眼盲而撲了個空,她無奈收回手,想著等夫君過來幫忙。 身側忽而有人溫和出聲。 “女郎莫慌,稍等?!?/br> 聽聲音當是個年輕郎君,為人謙和有禮,阿姒無法通過雙眼判斷他是何人,謹慎起見,她刻意低著頭:“勞煩。” 那陌生郎君卻忘了回話。 他呆呆看著眼前一身素裙的女郎,她雖非傾國傾城,但姿韻獨特,清眸不諳世事,甚至略有彷徨,像是從山林間誤闖入人世,正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精魅。 不由想起一句詩。 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