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霧已在旁候著。

    晏書珩道：“你們都是我精心栽培的精銳，我的人便托付給諸位了?！?/br>
    破霧拱手：“屬下遵命?！?/br>
    馬車駛離，車后護送的數(shù)百精銳的身影也消失在窄道中。

    晏書珩看了眼，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隨護衛(wèi)離去。

    .

    回到營帳，殷犁神色凝重。

    “依照探子的消息，羯人的確是說服了慕容凜，難怪他們僅剩三萬兵馬，竟有底氣在此僵持！”

    晏書珩看著輿圖：“祁家太過急功近利，一心要先奪洛陽立威，羯人和北燕想必也看出來了，在此時趁機奪潁川，還可截斷祁家退路，可謂一舉兩得。對祁家而言也是如此，他們知道我們會死守潁川，因此毫無顧忌，想借我們消耗羯人?！?/br>
    殷犁忍不住啐了一口：“當(dāng)初雍州之戰(zhàn)時，殷家從中作梗，我和二公子便是因這樣的原因延誤了戰(zhàn)機！如今殷氏倒了，又來個祁氏！”

    提到晏時，殷犁想起被晏書珩送走的女郎，笑道：“你和晏時，都是情種，又都不全是情種。當(dāng)年雍州一戰(zhàn)前，晏時本已尋到那舞姬下落，明明已和家族割斷聯(lián)系，決定要去找那女子廝守，可又因戰(zhàn)事延誤了。他這人啊，活著的時候太多苦衷，想不到，他的——他的晚輩也是如此?！?/br>
    晏書珩對著輿圖上雍州的方向笑了：“我少時曾認(rèn)為叔父在朝堂上受人掣肘、在情場上痛失所愛，是因他羽翼未豐，但如今再想來，也不全然如此。叔父他只是顧忌太多，要守護的東西太多，我不如叔父志向遠(yuǎn)大，比叔父幸運，也比叔父偏執(zhí)。

    “權(quán)勢和心上人，我都不會舍棄?！?/br>
    可話雖如此，他也知道戰(zhàn)場上變數(shù)太多，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面臨失敗，他也不想賭。

    暫且先送走她，并非是放棄，而是為了日后更好地團聚。

    殷犁暢快笑笑：“這一點你比晏時爽快，我喜歡！”

    二人商議過對策和布防，晏書珩帶著倦意回到居所。

    他照例往阿姒所在的廂房而去，走到門邊，才想起她已于今晨被他迷暈送走，如今已在百里之外。

    只能等回到建康再見面。

    “小狐貍，但愿你可別又忘了我?！标虝駹看叫π?。

    他放在門閆上的手緩緩收回。

    剛轉(zhuǎn)身，門被從里打開。

    女郎眸里燃著怒火，眼角微微濕潤：“已經(jīng)忘了！”

    晏書珩眸光顫動。

    他罕見地露出近乎于怔忪的神情，像個純澈的書生。

    “阿姒？”

    第82章

    時入八月, 天已微涼。

    晏書珩發(fā)涼的指間觸到女郎溫?zé)岬拿骖a時，輕顫了顫。

    不是幻覺。

    他微偏著頭，沒了奈何地凝著阿姒，嘆息著。

    “還是這么不老實啊你……”

    阿姒拂開他的手, 眉梢都帶著怒火：“長公子不也是, 騙人的手段層出不窮, 還給我下蒙汗藥！真狠的心啊你, 就不擔(dān)心把我藥傻了？”

    她話里藏怒，眼角水光盈盈。

    晏書珩上前一步擁住她。

    “傻些才好。你就是太聰明了, 我才總?cè)滩蛔∫獡?dān)心你?！?/br>
    阿姒想推開他、想給他些臉色瞧瞧, 想狠狠訓(xùn)他一頓……可想起侍婢說他所囑咐的那些話, 伸出的手不聽使喚地?fù)碜∷?，聲兒也哽咽了?/br>
    “騙子！你不是很偏執(zhí)么，我都有一點喜歡你了，你不該趁熱打鐵留住我, 就像當(dāng)初一樣，借著生死與共讓我徹底信任你, 為何還把我推開……”

    “傻瓜。”

    晏書珩側(cè)臉貼著她發(fā)間，她發(fā)間馨香把他拉離戰(zhàn)火：“當(dāng)初說‘生死與共’，是因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可這次不同, 兩軍交戰(zhàn)，局勢瞬息萬變，我再偏執(zhí)，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讓你留下來，再歷經(jīng)一次死生一線的守城。”

    阿姒推開他, 背過身咕噥：“晚了，都晚了, 我已經(jīng)回來了，事已至此，你要是不想讓我成為戰(zhàn)火中的無辜芳魂，或是在黃泉之下看我喚別人‘夫君’，就安心地同殷將軍擊退胡人吧，別再想什么歪門邪道了。”

    晏書珩靜靜聽她數(shù)落著。直到她火氣消去，才從后擁住她，嗓音溫柔縹緲：“你回來找我，我很高興?！?/br>
    阿姒眼角又濕潤了。

    她飛速眨著眼，不讓他看到。

    晏書珩下頜抵著她頸窩。

    這是他的溫柔鄉(xiāng)。

    “茶中蒙汗藥的劑量可讓你安然睡到天黑，為何醒得這么早？”

    他分明看著她飲完的，過后也未見到茶水傾倒的痕跡。

    阿姒火氣又上來了。

    “自是因為我留了后手?！?/br>
    相處已久，她早已將晏書珩的脾性摸了個七八分。

    他藏得再深，她也能察覺幾分。

    只不過她也說不準(zhǔn)，便提前留了后手，又深知晏書珩不舍得手刀砍她后頸，更不會對她用太烈性的藥，把可解尋常毒物的清解丸給貼身侍婢，稱是治女子隱疾的藥不可告知旁人，并囑咐她提醒她半個時辰后服藥。如此一來，即便她暈著，侍婢也會喂給她。

    “你啊，太過狡猾……”

    對于她，晏書珩實在沒奈何。

    “九郎就不攔你？”

    “他這愣頭青，還要一道回來守城呢，被我尋借口哄回京了。”

    但也不是白白放他回去，阿姒讓九郎往京里帶了話。

    事已至此，晏書珩權(quán)當(dāng)縱容自己想讓她陪在身邊那點私心：“正好，殷犁部分兵馬駐扎在城東，離你幼時故居很近，阿姒要隨我去看看么？”

    能去故居，阿姒點頭不迭。

    翌日清早，至軍營議過事后，晏書珩和阿姒去了那方小院。

    小院一片荒敗，像被搜查過。

    晏書珩解釋道：“北燕的人當(dāng)是一早便緊跟在你身后，在你走后來院中確認(rèn)一番，見到桃樹下的新坑，由此推測你拿到傳國玉璽，這才追上你?！?/br>
    阿姒才想起玉璽。

    她本打算一直瞞著，讓玉璽和爹爹一道深埋地底，但今日在軍營中時，她旁聽晏書珩和殷犁議事，才知道他們正受內(nèi)外各方掣肘。

    要想獲勝，不讓故土落入敵手，就得多抓住些有用的東西。

    哪怕是死物。

    審慎想了想，阿姒走到井邊，一字未說僅看了晏書珩一眼。

    他反應(yīng)比她預(yù)想的平淡。

    阿姒納罕：“這東西或許對我們有些用處，你就半點不高興？”

    晏書珩搖頭：“自然高興，但不是因為玉璽而高興?！?/br>
    阿姒不解：“為何？”

    晏書珩道：“慕容凜要尋玉璽，是為了名正言順光復(fù)前朝，但這東西對南周而言已暫無用處，不如留在這里，守護著這方小院。

    “我高興，是因為阿姒終于信任我，肯認(rèn)我這個夫君了?！?/br>
    這“夫君”明明是從他口中說出，卻讓阿姒覺得像是自己這樣喊了。

    她偏過頭，看向光禿禿的桃樹。

    “得勁進尺、無中生有?！?/br>
    “阿姒既把岳父大人舍命護下的東西告知于我，不等同于將我列入自家人行列之中？何為無中生有?！?/br>
    阿姒沒再與他饒舌。

    她看著桃樹，突然想到三年前在南陽的事：“三年前，你之所以會安慰我，是因為我說我想阿娘了，對么？”

    晏書珩并不否認(rèn)：“那時我方及冠，早已查到當(dāng)年真相，也明白無法挽回，但幼時的遺憾仍在。安慰你，其實也是在安慰幼時的自己?！?/br>
    說來他們是同病相憐，都對各自母親有著無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不過她是在長大后才猜出一切，對于很多事已能釋懷。

    真相對她而言，并不算殘酷。

    而晏書珩自幼便清楚一切。

    心里五味雜陳，阿姒輕握他的手：“四歲后，你是如何過來的？”

    “世家規(guī)矩繁多、日子枯燥，并無多少有趣的經(jīng)歷，恐怕無法滿足阿姒的好奇心。”話雖如此，晏書珩還是說了。

    仍是以旁觀的口吻。

    “說來恐惹阿姒嘲笑，我生在鄉(xiāng)野，回到晏氏時空有皮囊、一無所長，族中子弟都戲說我是‘金漆飯桶’。舅舅在送走我時，說我阿娘不肯要我，我曾經(jīng)不信，某次被祖父責(zé)罰后連夜卷包裹走人，是祖母尋到我，哄好了我。

    “后來，我偶然發(fā)覺‘笑’很有用，比冷著臉有用。當(dāng)我笑著時，旁人非但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甚至?xí)恍θ菝曰?、降低戒心，從此我學(xué)會如何與人為善，如何用笑迷惑人?！?/br>
    后面的事，不必說。

    他掌心厚繭已告訴阿姒一切。

    她沒再多問，感慨：“我也長于鄉(xiāng)野，琴棋書畫一無所精，南陽再遇時，以為你天生便如此出色，甚至還嫉妒過你。如今才知道，原來，你也不是生來就是晏氏長公子?！?/br>
    最后一句讓晏書珩恍然須臾。

    他緘默了會，莞爾：“但我更希望阿姒不知道這些，你只需要看到我風(fēng)光無限、游刃有余的一面?！?/br>
    那些笨拙而陰郁的過往，他并不希望被她看到。

    她并非捧高踩低之流，他只是不愿見她為他的過去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