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插翅難逃 第64節(jié)
“……不管你父親意下如何,我支持你?!倍欧蛉宋⑽⒁恍?,打破沉寂。 杜瑛聞聲回頭,還沒顧上開口,又聽她說:“所謂唇亡齒寒——如若大齊不再,你我匹夫又當何去何從?所以阿衡,我支持你?!?/br> 杜衡銜淚朝她的方向拜了一拜:“多謝母親肯全不孝女之愿!” 杜夫人含笑點頭,轉(zhuǎn)眸對著滿是不忍的杜瑛:“老爺,不要再猶豫了,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br> 護送他們一家南下的飛虎衛(wèi)白日偷偷向杜夫人透露:與叛軍于德州城外交鋒時,陸將軍不幸被俘,因受不住酷刑,將我方軍情悉數(shù)交代。兩日后,叛軍卷土重來,周、王二位將軍誓死不降,引麾下殘兵抵死反抗。一日后,周將軍死于亂箭之下,王將軍咬牙堅持。又是半日,王將軍戰(zhàn)死。城破。 三路叛軍匯于一處,勢如破竹,一路西進,直搗京師。 杜瑛深知局勢刻不容緩,于是不再踟躕,轉(zhuǎn)身對夜色中吹響口哨。 須臾,一黑衣人閃將出來。 “蔣指揮使,我們出發(fā)吧。” 他口中的“蔣指揮使”正是飛虎衛(wèi)的指揮使蔣岳。 “……杜老爺不打算和二姑娘道個別嗎?”蔣岳瞄了眼靜默無聲的屋子,神色惋惜。 此行之前,蔣岳對杜瑛的態(tài)度和杜闕一樣,覺得此人狼子野心,不值得同情,但自從他做出北上解圍的決定后,蔣岳的想法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由唾棄變?yōu)榱伺宸母是樵阜Q他一聲“杜老爺”,更心甘情愿放下指揮使的身段,聽他調(diào)配。 “不了?!倍喷鸬酶纱?,沒有過多留戀,遁入夜色。 蔣岳嘆了嘆,收起不忍,向杜夫人拱手拜別。 而杜衡則飛快整了行裝,再度給杜夫人叩了一個頭,按住腰間長劍大步流星而去。 杜衡隨父風餐露宿時,元月在倚窗眺望南方; 杜衡隨父浴血奮戰(zhàn)時,元月遙對元府的方向長跪不起,心中祈禱了一遍又一遍; 杜衡身受重傷不省人事時,元月趴在母親的病榻前,痛不欲生; 杜衡轉(zhuǎn)醒后再次投身刀光劍影中時,元月握著母親的手喜極而泣。 …… 春盡之時,元月迎來了十八歲的生日。 今年,許夫人贈了只紙鳶,元嵩贈了個長命鎖,剛好同去歲反了過來。 而杜闕,也差曹平送來了自己的貼身玉玨,握在手心時,還能感覺到余溫。 她笑著收下來,問:“叛軍到什么地方了?” 曹平垂立不語,面色rou眼可見的凝重。 “這都不能對我透露嗎?”她的嘴邊依舊掛著微笑。 曹平躬身道:“娘娘且安心在元府住著,用不了多久,陛下定會親自來接娘娘回宮的?!?/br> 仍是這套說辭,回元府的兩個多月來,來回聽了不下五次了。 她隱隱能猜到,杜闕似乎在謀劃著什么,否則以他接近癲狂的占有欲,即使母親駕鶴西去,也不會放她出宮的。 前路未知的感覺,令她很是惶恐不安。 “好,不問了,你去吧?!毕襁^去的每一次問答一樣,元月選擇退一步。 曹平走后,綴錦冷著臉進來,伸脖子瞥了眼安放在桌上的玉玨,諷刺一笑:“以為拿塊兒玉送來就能抹去過去的錯了嗎?當真可笑!” 元月壓著嘴角,截斷她的長篇大論之勢:“讓你打聽的事,有結(jié)果了嗎?” 綴錦抿著嘴,目光有些閃爍,一看就知心里在想什么。 “叛軍打到冀州城了,對不對?”她透過鏡面瞟著綴錦的反應(yīng),果然,綴錦裝不下去了,湊上來揪住她的袖子六神無主道:“奴婢才剛上街,街上亂哄哄的,人們都攜家?guī)Э诘赝情T擠……人太多了,有幾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被踩在腳底,可人們也不停,只顧你推我搡的往前涌。官兵們擋不住,幸好孫世子及時領(lǐng)著黑壓壓一群侍衛(wèi)趕來,才壓制住……” “奴婢被卷到人群中時,聽他們說叛軍已經(jīng)在冀州城外駐扎了好幾日,沒日沒夜地攻城。城外尸橫遍野,城內(nèi)也是一團亂……照這樣下去,京城豈不是……”綴錦臉面煞白,雙眼爬滿了驚恐。 元月無語凝噎,分不出心力來寬慰她。 這便是公孫冀想要的結(jié)果嗎? ——白骨露野,血流成河,國破家亡。 外面是那樣的光景,元月怎好意思關(guān)起門來慶生,三言兩語支走綴錦,靠著墻根到書案前,將紙張平鋪在案上,磨了墨,提筆書寫起來: 父親,母親。 國之將亡,女身居后位,豈可坐視不理?同公孫冀情分在先,或可以身試險,消弭仇恨。如成,國祚將存;反之,亦無悔。 得為大義拋頭顱灑熱血,甘之若飴。不必傷懷,不必痛心。 不孝女頓首。 停筆時,半截身子暴露在日光之下,外面也傳來敲門聲:“娘娘,該吃午膳了?!?/br> 這話點醒了元月,不過寥寥幾筆,竟從早晨寫到了中午…… “來了。” 收了筆墨,藏好自然風干的信箋,屋子里仍舊祥和。 外頭兵荒馬亂的,元府自然也好過不到哪去,飯桌上菜色單調(diào)得可憐,滿目的翠色,一點葷腥不見,但元月滿足極了,甚至覺得前十七年的生辰通通比不上這回的有意義。 亂世之下,得親人陪伴在側(cè),已是莫大的幸運。 飯畢,下人來報,趙棠前來拜訪。 就在上個月,趙棠與方云英行了嫁娶之禮,今兒定是來登門道謝的。想到這層,元月的臉面上總算露出些笑意來,叫人去請人進來。 不多會兒,趙棠裊裊婷婷走入視線,臉上同樣洋溢著笑容,她忙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邊來。 趙棠不敢造次,堅持施了一禮才坐定。 “上個月你們大喜,我也沒抽出空去府上道賀,”元月看向一旁站著的碧春,“你去我屋里,把我那只和田玉鐲子取來?!?/br> 趙棠誠惶誠恐,坐也坐不住,趕緊起來推辭:“娘娘為民婦求情的大恩,民婦尚無以為報,怎能忝顏要您的鐲子……娘娘切莫折煞民婦了?!?/br> 她不以為然,仍讓碧春去了。 “一碼歸一碼。我是對你有恩不假,我該送一份禮物向你二人道喜也是真,你安心收著才算給我面子?!彼呐囊伪?,“坐吧,我還有話問你?!?/br> 話說到這份上,趙棠只得坐回去,領(lǐng)了這情。 “娘娘盡管問,民婦知無不言?!?/br> 元月不賣關(guān)子,點明主題:“你父親趙大人,沒難為你吧?” 趙尚書瞧不上方云英,據(jù)說當時在殿上聽完賜婚圣旨以后,臉都綠了,胡子也炸了起來,礙于皇命,只能忍著滿肚子的不滿謝了恩。 但誰又保證趙尚書回去以后不會沖始作俑者趙棠發(fā)火? 元月也一直存著這個顧慮,好不容易趙棠來了,自然得問上一問。 趙棠笑容一僵,低著頭一面扯著手帕,一面嘆氣:“日子還長,父親……他總能接受的。” 沒明著給出答復,卻也顯而易見了。 “那衛(wèi)國公府的人,待你怎么樣?”元月了然,接著問。 “衣食無憂,不過民婦與夫君已經(jīng)搬出去另賃宅子住了?!壁w棠松開皺作一團的帕子,釋然道。 “好端端的,這又是為什么?”元月十分不解。 趙棠苦笑道:“而今狼煙四起,人人自危,夫君他決意投身軍營,盡自己所能報效國家;民婦手無縛雞之力,雖做不到像兒郎們那般上陣殺敵,好在手頭上有些積蓄,可為無家可歸的百姓們暫時提供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民婦與夫君思來想去不能連累各自家人,于是便搬出來了?!?/br> 她的聲線溫柔,仿佛在講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元月頗受震撼,嘴唇翕動半日,終化為一聲喟嘆。 “娘娘不用替我們掛心,這都是我們身為大齊子民的分內(nèi)之事,況且陛下都拋卻生死沖在了最前頭,我們又算得了什么呢?!壁w棠抿唇一笑,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陛下親自領(lǐng)兵去了前線?”元月呼吸一頓,半信半疑道。 趙棠有些意外,小心試探:“娘娘……不知道嗎?” 她誠實地搖了搖頭:“我問過曹平,他總是含糊其辭的?!?/br> 趙棠方意識到失言,暗暗懊悔不該多嘴的。 “你別自責,是我一心都用在了自己身上,什么都忽略了……”元月牽強一笑,“趙小姐,你收留的流民在何處?帶我去看看吧。正好我也有不少體己錢,估計能幫上不少忙。” 趙棠萬分感激,可看她病氣纏身,到底不忍心叫她來回奔波,遂提議:“外頭亂哄哄的,萬一不留心將您磕著碰著,民婦死也擔待不起……您若信民婦,不如由民婦代為cao辦。您看如何?” 怕她懷疑自己動機不純,趙棠又補充:“民婦沒有其他用意,實是民婦的積蓄不足以撐過多時日,而流民們卻越來越多,花銷也越來越大……” “我沒有疑心,”元月果斷否認,“我只是想親眼看看外面的情況……” 一語未盡,碧春捧著裝玉鐲的匣子回來,她一把接了,又交代:“你再走一趟,把我梳妝臺抽屜里的那個紅木盒子拿來,要是找不到,你便問問綴錦,她知道我說的是什么?!?/br> 碧春答應(yīng)著走開。 等人去遠,元月才繼續(xù)剛剛的話:“回家住了些日子,感覺好多了,何至于磕一下碰一下的就受不住了。你別憂心,也別多心,只管帶我去就行?!?/br> 趙棠無奈,勉強應(yīng)了。 俄而,綴錦引碧春而來,那個紅木盒子同盒子的鑰匙也一并被帶了過來。 元月接在手心,將兩樣東西原封不動交給趙棠:“算不上許多,總是我一片心意。” 盒子沉甸甸的,卻不及趙棠的心情沉重,皇后娘娘當真是天下頭一號的菩薩…… 眼見她要落淚,元月忙道:“趁天色尚早,咱們抓緊出門吧?!?/br> 碧春、綴錦互相看了看對方,齊齊問:“外頭雞犬不寧的,您去哪兒?” 元月不藏著掖著,邊拉著趙棠出門,邊坦白:“趙小姐救助了不少流民,我隨她去瞧瞧,也盡一份力?!?/br> 綴錦、碧春勸不動、攔不住,遂一人跑去知會了元嵩夫婦,一人跟上來繼續(xù)苦留。 元嵩夫婦聞訊風風火火趕來,恰好和元月等人打了個照面。 元月不給他們好言相勸的機會,直接命人套車,然后把元嵩夫婦塞入馬車,臨了只說:“等到地方了,你們再決定要不要阻止我?!?/br> 北風起,馬蹄疾,悲嘆、痛哭聲呼嘯而來。 元月等人下了車,掃視著眼前的慘象無一不如鯁在喉。 婦孺垂淚,老少哀嘆,密密麻麻的面孔上長滿了對未來的迷茫、恐懼……盛世不再,山河破碎。 元嵩一言不發(fā),轉(zhuǎn)首而去。 許夫人淚如雨下,更不忍再看,追隨元嵩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