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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死光在線閱讀 - 第11章重訪德里

第11章重訪德里

    1

    班恩雙手插兜,站在堪薩斯大街和戴爾特雷街交叉的拐角上,看著計程車走遠了。他想盡力忘掉午飯時大家做出的危險決定。卻怎么也忘不掉,總是想起從比爾的幸運喜餅里爬出來的那只灰黑的蒼蠅,脈紋清晰的翅膀耷拉在背上。他想到自己的成功,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但是過不了5分鐘他就又想起了那只蒼蠅。

    我只是想要證明一下,他想,那僅僅是數(shù)學(xué)統(tǒng)計意義上的,與良心道德無關(guān)。房屋的建筑要遵循一定的自然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可以用公式來表達;公式就一定要得到證明。可是半個小時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又如何解釋呢?

    算了吧,他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你無法證明它,那就由它去吧。

    一個很好的建議,但問題是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建議。他想起在冰雪封凍的運河上見到干尸之后,他的生活還是照樣繼續(xù)。他知道不管那個差點擄去他的生命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他的生活都沒有絲毫的變化。一切就那么自然地融進了他的生命。他們天生相信有一個無形的世界,相信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他們決不會讓這個世界停止下來。10點鐘發(fā)生的任何巨變都不能讓他們在午飯時少吃一兩個面包。

    但是等你長大了,一切都變了。你無法將所發(fā)生的一切自然地融進你的生活。就像小貓用腳爪扒拉線球,你的思想總是回到那上面直到最后,要么被逼瘋,要么腦子一片空白,無法行動。

    如果發(fā)生那樣的事,班恩想,它就捉住我了。我們所有的人。

    他沿著堪薩斯大街走著,不知自己向何處去。突然想到:我們用那塊銀幣做什么了?

    他還是想不起來。

    那塊銀幣,班恩貝弗莉用它救了你的命。你的所有人的特別是比爾的命。它差點撕開我的肚子,如果不是貝弗莉什么呢?她做了什么?那塊銀幣如何就能起作用?她打退了它,我們一起幫助她。但是怎么打退它的呢?

    他突然想起一個字,一個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卻讓他渾身緊張的字:chud。他低頭看見人行道上好像有一只粉筆畫的海龜。整個世界都在眼前旋轉(zhuǎn)。他使勁眨眨眼睛,才看清原來是孩子們玩跳房子游戲時在地上畫的方格。已經(jīng)被小雨弄得模糊不清了。

    chud。什么意思?

    “不知道?!彼舐曊f。他趕緊環(huán)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人聽到他在自言自語。他轉(zhuǎn)過堪薩斯大街,來到卡斯特羅大道。午飯時,他告訴別人班倫是德里淮一讓他感到快樂的地方但是那不是真的。還有一個地方。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來到那個地方:德里公共圖書館。

    他在那里站了有一兩分鐘,手還插在兜里。它一點沒變,他還是像從前那樣喜歡它那充滿矛盾的線條:堅固與纖巧、敦實與挺拔。這些矛盾使它不落俗套,令他油然而生一股喜愛之情。

    他穿過圖書館的草坪,想去看一看那條將成人館和兒童館連為一體的玻璃通道。一點沒變。站在柳樹下,可以看得見里面來來往往的讀者。曾經(jīng)的快樂又洶涌而來,他真的忘記了聚餐結(jié)束時發(fā)生的一切。他記得小的時候,踩著齊腰深的積雪,踏著暮色來到這里,也同樣是這些自相矛盾的特征吸引著他。

    那邊,離他不到40碼遠的地方,是一條燈火通明的通道。那是多么奇妙的景觀啊。神奇的是那光與生命組成的閃閃發(fā)光的圓柱就像一條生命的通道,將兩座漆黑的建筑連接在一起。神奇的是人們通過這里可以安然無恙地穿過黑暗的風(fēng)雪,使他們看起來那么可愛、神圣。

    帶著這樣一種悲喜交集的懷舊情結(jié),班恩推開那扇包著鐵皮的大門,走進寧靜的圖書館中。當(dāng)他置身于那柔和的燈光下,回憶的力量使他感到一陣暈眩。這種力量不是身體上的——不像砸在下巴上的一記重拳或者一記耳光,而更似那種奇怪的時光輪回的感覺。他從前也體會過這種感覺,但是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強烈,使他迷失了方向。

    一時間,他就站在那里,感到自己完全迷失在時間的隧道里,不知自己的年齡是38還是11歲。

    還是那樣的寧靜,偶爾傳來幾聲低語。圖書管理員在圖書或者逾期通知單上蓋戳發(fā)出略略的輕響。翻閱報紙、雜志的聲音。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愛這里的光線,從高高的窗子斜射進來,令人困倦欲睡。

    他走過磨得已經(jīng)掉了色的油地氈,還像從前一樣小心翼翼,生怕腳上的足球鞋發(fā)出怪響。通向書架頂層的旋轉(zhuǎn)樓梯還在那里。但是他也看到那里已經(jīng)多了一部小電梯。那使他感到些許輕松——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懷舊情結(jié)。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非法入侵者,來自異國的間諜。他一直盼望著圖書管理員抬起頭,看著他,用清晰洪亮的聲音質(zhì)問他,使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他的身上:“你!對,就是你!在這里做什么?這里沒有你的事!你是局外人!你是過去的人!回到你來的地方去!現(xiàn)在就回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他經(jīng)過一段狹窄陡峭的鑄鐵樓梯,往兒童圖書館走去。發(fā)現(xiàn)自己又像兒時一樣,抬起頭,希望看到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子走下來。他還記得曾經(jīng)在兒童圖書館呆呆地坐了足足20分鐘,想象著他和貝弗莉結(jié)了婚,住在郊區(qū)的一所小屋,盡享生活的樂趣。班恩感到很有意思——現(xiàn)在長大了,還保留著這個習(xí)慣。

    他緩步走過那道玻璃走廊。這里沒一點變化。但是——那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又襲上來。在這種感覺面前他感到無助,但是這一次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水里撲騰了半個小時,還是游不到岸邊,隱隱感到一陣恐懼。

    現(xiàn)在正是講故事的時間。十幾個孩子擠在一個角落,坐在小椅子上聽得入迷?!笆俏遥獯直┑纳窖虮壤?,在你的橋上做了手腳?!?/br>
    怎么可能是同一個故事?我能相信那只是巧合嗎?因為我不會媽的,我就是不相信!“

    我應(yīng)該和誰聊一腳,他想,感到十分恐懼。麥克比爾某個人。難道具有某種力量將過去和現(xiàn)在訂在一起,還是我的想象?我——看到借閱臺,他的心停止了跳動,跟著又加快了速度。那張宣傳海報如此簡單、僵硬熟悉:請銘記宵禁時間晚7點德里警察局一剎那,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回到他的記憶里——像一道可怕的光一閃而過。德里有一種回聲,死亡的回聲。他們所能希望的一切就是那回聲能有利于他們,使他們能活著逃回來。

    “上帝啊!”他低聲自語,不由自主地用手掌使勁搓了搓臉頰。

    “我能為您做點什么,先生?”身邊突然傳過一個聲音,把班恩嚇了一跳。是圖書管理員??粗怯焉朴钟袔追謶岩傻难凵瘢喽飨肫鹆俗约涸俨粚儆谶@里——他是小人國里的巨人。一個入侵者。

    “不,謝謝。”他說,然后又毫無道理地加了一句:“我在找我的兒子,長得很壯實,有點兒像我。如果你看到他,麻煩您轉(zhuǎn)告他爸爸在回家的路上來這里找過他?!?/br>
    他穿過玻璃走廊回到成人館,一時沖動,向借閱臺走去但是今天下午他們應(yīng)該聽從自己的直覺。聽從直覺,看自己會被帶到哪里。

    “我能為您做點兒什么?”丹納女士問道。

    “我想是,”班恩說“我是說,我希望如此。我想辦一張借閱卡。”

    “好的,”她說著拿出一張表格“您是德里居民嗎?”

    “現(xiàn)在不是了。”

    “家庭住址?”

    “鄉(xiāng)村之星路2號,海明堡區(qū),內(nèi)布拉斯加州。區(qū)號59341?!?/br>
    “這是個玩笑吧,漢斯科先生?”

    “絕對不是?!?/br>
    “你要搬到德里來嗎?”

    “沒有想過。”

    “來這里借書路很遠啊,是嗎?內(nèi)布拉斯加州沒有圖書館嗎?”

    “這只是感懷過去。”班恩說。他原以為對一個陌生人講這些事情很難為情,但是他最后發(fā)現(xiàn)事情并非想象的那樣?!拔以诘吕镩L大,這是我第一次回到這里。我四處走走,看看這里的變化。突然想到從3歲到13歲,我曾經(jīng)在這里度過大約10年的時光。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件事都想不起來了。我只是想留下一點童年的紀念。”

    丹納女士笑了?!拔蚁肽且欢ê苊篮?。”她說?!澳S便看看書,10到15分鐘之后回來,我就會把您的卡片準備好的?!?/br>
    班恩微微笑了笑?!拔蚁氲媒灰稽c錢吧?!?/br>
    “您小的時候辦過借閱卡嗎?”

    “當(dāng)然辦過?!卑喽餍α??!俺伺笥?,我想借閱卡對我是最重要的了——”

    “班恩,你能到這里來一下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刀刺破圖書館的寧靜。

    他嚇得轉(zhuǎn)過身去。卻沒有看見一個認識的人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根本沒有人抬頭,沒有人露出驚訝或不滿的神情。

    他又轉(zhuǎn)回身,眼前的這個年輕的女人疑惑地看著他。

    “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班恩笑著說“我覺得聽到了什么聲音。我想是時差綜合癥。您剛才說什么?”

    “哦,是您在講話。我是想說如果在您是本地居民的時候曾經(jīng)辦理過借閱卡,那么檔案里就還有您的名字。”她說?!艾F(xiàn)在我們把資料都記在縮微膠片上。我想這和你小的時候有所不同?!?/br>
    “是的,”他說“德里的許多地方都變了但是也還有許多事物保持著原樣。”

    “我查一查,給您辦一張新卡。不收錢?!?/br>
    “那太好了?!卑喽髡f。他的“謝”字還沒出口,那個聲音又一次穿透了圖書館神圣的寂靜,更響亮,透著險惡的快意:“上來,班恩!

    快上來,你這個胖小子!這是你的生命,班恩漢斯科!“

    班恩清清嗓子。“謝謝了?!彼f。

    “不用謝?!钡ぜ{女士歪頭看著他。“外面又熱了嗎?”

    “有點兒,”他說“怎么了?”

    “您——”

    “班恩漢斯科干的!”那個尖利的聲音從書架上傳來?!鞍喽鳚h斯科殺了那些孩子!抓住他!抓住他!”

    “——出汗了?!彼f。

    “是嗎?”班恩傻乎乎地說。

    “我馬上就把這個辦好。”她說。

    “謝謝?!?/br>
    班恩慢慢地走開了,心跳劇烈。是的,他在出汗。他抬頭看見小丑潘尼瓦文正站在書架上,看著他。它臉上涂著白色的油彩。血紅的嘴唇露出殺手般的冷笑。空洞洞的眼窩。一只手拿著一把氣球,另一手拿著一本書。

    不是它,班恩想。1985年暮春的一個下午我站在德里公共圖書館圓形大廳的中央。我是一個成年人,直面我童年的噩夢。直面它。

    “上來,班恩,”播尼瓦艾喊著“我不會傷害你。我給你找了一本書!一本書和一個氣球!快上來!”

    班恩張開嘴,想要答復(fù)它?!k果你以為我會上去,那你就瘋了。“卻突然意識到如果他真那樣做,大家都會看著他,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會想:“那個瘋子是誰?”

    “哦,我知道你不能回答,”潘尼瓦文咯咯地笑著“剛才差點把你懵住,是吧?‘請問,先生,您有罐頭里的阿爾伯特王子嗎?您有您最好還是把那個可憐的人放出來吧!請問,夫人,您的冰箱在跑嗎?在跑?那么您還不趕緊追它去嗎?”說完,站在樓梯平臺上的那個小丑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像一群黑色的編幅在圓形大廳的屋頂上盤旋回響。班恩極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用手去捂耳朵。

    “快上來,班恩。”潘尼瓦艾沖著下面喊著?!拔覀冋?wù)?。你說怎么樣?”

    我不會上去的,班恩想。等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就不會想見我了。我們要殺了你。

    小丑又陰陽怪氣地笑起來?!皻⒘宋??殺了我介突然傳來理奇的聲音,準確地說不是理奇的聲音,而是它模仿小黑奴說話的聲音:“別殺我,先生,我是一個好黑人,不要殺死我這樣的黑孩子,干草堆!“說完又尖聲笑個不停。

    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班恩走過成人館那獰笑不絕于耳的中心大廳。他站在一排書架前,隨手抽出一本,冰涼的手指胡亂翻著。

    “這是你的一個機會,干草堆!”聲音又從身后傳來。“離開這個鎮(zhèn)子。天黑之前就離開這個鎮(zhèn)子。今晚我就去找你你、還有其他的人。你們年紀太大啦,阻止不了我的行動。班恩。你們都老了。老得什么也做不成,只會送了命??鞚L吧,班恩。你今晚想看到這一切嗎?”

    他慢慢轉(zhuǎn)過身,冰涼的雙手還握著那本書。他不想看,但是好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把他的下巴越抬越高,越抬越高。

    小丑消失了。一個來自遠古,臉如樹根似的人形的東西站在那里。死神一般慘白的臉,紫紅的眼睛。張開的大嘴露出滿嘴的吉列刀片。好像是死神的迷宮,走錯一步,你便會粉身碎骨。

    “快滾!”它尖叫著,閉上下巴。黑紅的鮮血從它嘴里洪水一般地傾瀉而出。一塊塊被切掉的嘴唇掉在白色絲綢襯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斯坦利尤利斯死前看到了什么?”站在樓梯平臺上的那個吸血鬼尖叫著,張開血盆大口,狂笑著?!八吹搅耸裁??你也想看嗎?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又是一陣刺耳的笑聲。班恩覺得自己就要尖叫出來了,鮮血像淋浴一樣從樓梯平臺上傾瀉下來。有一滴滴在一位正在看報的老人的手上,順著他的指縫流下去。他既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班恩以為自己就要喊出來了,像一道深長的刀傷或者滿嘴剃須刀片那么令人恐怖。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叫喊,而是用顫抖的、小的像在祈褥一樣的聲音說:“我們用它做成彈丸。我們把銀幣做成了彈丸。”

    丹納女士突然站在身邊,充滿關(guān)切地看著他?!澳×藛?,漢斯科先生?我知道這么說很不禮貌,但是您看上去臉色很不好。如果您想躺一下的話,漢倫先生的辦公室有一張小床。您可以——”

    “不,謝謝,真的不用?!彼F(xiàn)在并不想躺下,而是想盡快離開這里。他抬頭看看樓梯平臺。小丑已經(jīng)消失了。吸血鬼也消失了。但是一只氣球系在樓梯扶手上,上面寫著:祝您日安!今晚你死定了!

    丹納女土遞給他一張橘紅色的小卡片,上面印著“德里公共圖書館”的字樣。班恩感到非常好笑——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張成人圖書館的借閱卡。丹納女士正把一本書放在那臺記錄圖書借閱情況的掃描儀器上。班恩感到一種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快樂。這是那個小丑學(xué)小黑奴說話的時候,我隨手從架子上抽下來的。25年了,我第一次從德里公共圖書館借書。我還不知道那書是什么名字。而且,我也不在乎。只要就讓我離開這里吧,好嗎?那就足夠了。

    “謝謝您?!彼f著,把書夾在腋下。

    “非常歡迎您的到來,漢斯科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吃一片阿司匹林嗎?”

    “真的不用。”他說——然后又有些猶豫。“您大概不認識斯塔瑞特夫人吧?她原來是兒童圖書館的負責(zé)人?!?/br>
    “她去世了?!钡ぜ{女士說。“3年前,中風(fēng)。她那時還不算太老五十八九歲?!?/br>
    “哦?!卑喽鞲械叫睦锟章渎涞?。多年以后當(dāng)你回到故園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你,或者先你而去,或者掉光了頭發(fā)和牙齒。你還發(fā)現(xiàn)有的人瘋了。哦,活著真好。

    “對不起,”她說“您很喜歡她,是嗎?”

    “所有的孩子都喜歡斯塔瑞特夫人?!卑喽髡f。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快哭了。

    “您——”

    如果她再問我我是否真的沒事,我就真的會哭了?;蛘叽蠼??;蛘咦龀鰟e的什么事情。

    “祝您日安,漢斯科先生。”

    當(dāng)然。因為今晚我就死了。

    班恩朝大門走去,又回頭看看左邊書架上方的樓梯平臺。氣球還在那里飄著,但是那上面的字卻變了:我殺了斯塔瑞特夫人!

    ——小丑潘尼瓦艾他扭過頭,感覺自己的心跳劇烈。他趕緊走出圖書館。烏云已經(jīng)散開,5月末溫暖的陽光照下來,使草地更加清翠蔥寵。班恩覺得心口有什么東西慢慢浮起,好像他已經(jīng)把那承受不起的重擔(dān)留在圖書館里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不經(jīng)意間抽出的那本書,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推土機。為了躲避亨利一伙人,他跑進班倫的那一天曾經(jīng)從圖書館借過這本書。封皮上還有亨利的大頭皮鞋留下的腳印。

    班恩顫抖著雙手摸索著那本書,翻到封底。他明明看見圖書館已經(jīng)采用了縮微膠片借出系統(tǒng),但是書后還有一個小紙袋,里面塞著一張卡片??ㄆ拿恳恍卸紝懼?,后面還有圖書管理員用戳子打上的歸還日期??ㄆ淖詈笠恍杏兴约河勉U筆一筆一劃寫的稚嫩的簽名。

    班恩漢斯科1958年7月9日“哦,上帝??!”班恩低聲說。他不知道還能再說什么;似乎只有這一句能夠表明他的心情?!芭叮系?,上帝?。 彼驹陉柟饫?,突然想到其余的人會遇到什么事情呢。

    2

    艾迪在堪薩斯和卡蘇巷交匯處的拐角下了車??ㄌK巷向下延伸一英里多,突然變成碎石土路,緩緩延伸到班倫低地。他也搞不清為什么選這個地方下車;卡蘇巷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在這一帶他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看著公共汽車慢慢駛遠,他很懷疑自己到這里來到底要做什么,站在一個無名的小鎮(zhèn)上的一個無名的街角。500英里之外,麥拉在為他擔(dān)心,每日以淚洗面。他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摸摸上衣口袋,才想起來自己把各種備用藥品都留在了德里鎮(zhèn)賓館。幸好他隨身帶了幾片阿司匹林,于是他干嚼了一片,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前走,迷迷糊糊地想他可以去公共圖書館,或者去卡斯特羅大街。他的目標逐漸明確了:去百老匯西區(qū),再看看那里維多利亞式的老房子。小的時候他常去那里——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百老江西區(qū),好像他要去別的地方似的。

    那時薩莉家就在威產(chǎn)姆大街和百老匯西區(qū)交匯的路口上。還有格莉塔家。有一次他看見格莉塔一手拿著檸檬,一手拿著打擔(dān)球的木褪,苗條漂亮(在9歲的艾迪眼里,她那曬得黝黑的肩膀也漂亮得不得了),正追著一個被打飛的球。那時他真的有點愛上格莉塔了。

    對,他想著,便漫無目的地沿著堪薩斯大街往回走。我應(yīng)該到百老匯西區(qū),再看看那些老房子薩莉家、格莉塔家、希爾醫(yī)生家。

    圖雷克兄弟家——提到這最后一個名字,他的思路一下子被打斷了,因為他已經(jīng)到了這里,正站在圖雷克兄弟的卡車車庫前。

    “還在這里?!卑洗舐曊f著,笑了。

    百老江西區(qū)的這座房子屬于一對單身漢菲利普和托尼圖雷克兩兄弟。這可能是整條街上最可愛的一座房子,維多利亞中期的白色建筑,配上綠色的草坪和花圃。每年秋天他們的車道就要重新修補一次,所以看上去總是黑亮黑亮的,像面鏡子。在房子的斜頂上立著一塊塊石板招牌是純正的薄荷綠。人們總是在這里停下來,拍下那些與眾不同的直很窗子。

    這個卡車車庫與圖雷克兄弟的住宅就截然不同了,這是一座低矮的紅磚房。有些地方的磚頭已經(jīng)又破又舊,臟兮兮的橘紅色房屋,鑲著一圈烏黑的底邊。除了調(diào)度員辦公室的一塊圓形小床之外,所有的玻璃都無一例外地勝。調(diào)度員在日歷上做了記錄,由孩子們輪流把這扇窗子擦得一塵不染。誰若沒有完成任務(wù),絕對不能進入后面的停車場玩棒球。

    這兩兄弟盡量把車都停在房子后面遠離停車場的地方,因為他們都是十足的棒球迷,也喜歡孩子們到這里來打棒球。菲利普親自駕車,所以很少能見到他。但是托尼,一個粗胳膊、大肚子的男人,負責(zé)管理賬目。一到夏天,他就總在那里,他的叫喊聲幾乎成了比賽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艾迪記得他從來不喊你的名字,一律都是“嗨,紅毛,嗨,黃毛,嗨,四眼兒,嗨,小矬子”

    艾迪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那一排曾經(jīng)井井有條的磚房如今一片黑暗、寂靜。石縫中長著雜草,兩旁的院子里沒有一輛卡車只有一個銹跡斑斑的值班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圖雷克兄弟破產(chǎn)了,他尋思著,很驚訝自己竟為此而感到分外悲傷好像有人死去了?,F(xiàn)在他很慶幸自己沒有走到百老匯西區(qū)。如果連圖雷克兄弟都死了——他們似乎應(yīng)該是長生不老的——那么他兒時喜歡走過的那條大街上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意想不到的變化呢?他一點都不想知道。他可不想看到格莉塔頭發(fā)花白,身材臃腫的樣子;還是離開這里比較好——比較安全。

    我們每個人都應(yīng)該這么做,離開這里,這里沒有我們的事?;氐侥阍?jīng)出生成長的地方就像練瑜咖功,把腳伸進嘴里,把自己吞下去,一點不剩;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會高興地發(fā)現(xiàn)那不可能托尼和菲利普遇到了什么事?

    托尼也許得了心臟病,他實在太胖了,結(jié)果心臟停止了跳動。那菲利普呢?也許路上出了意外。艾迪也是吃這碗飯的,他很清楚開車路上的危險。老菲利普也許被撞斷了肋骨,也許雨中駕車剎車失靈,一頭撞進了天堂。

    “哦,可恨時光如流水?!卑系偷偷貒@了口氣,竟然沒有覺察到自己在自言自語。

    既快樂又難過,艾迪沿著房子轉(zhuǎn)過去,想看看小時候玩棒球的那塊停車場。平底鞋踩在礫石鋪就的小路上嘎吱作響。

    停車場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里已經(jīng)不再有棒球賽了。這里已經(jīng)看不出孩子們踩出的跑壘道,碎石小路上長著一塊一塊野草。摔碎的汽水瓶、啤酒瓶閃著光芒。惟一沒變的就是停車場后面那道12英尺高、生滿了鐵銹的鋼絲網(wǎng)眼柵欄。

    那是本壘打區(qū)域,艾迪想著,雙手插在口袋里,呆呆地站在刀年前曾是本壘的那塊地方。他們把飛過柵欄,跳進班倫的球叫“自動駕駛”他不禁大笑起來,又緊張地看看四周,好像是一個鬼在那里大笑,而不是一個衣著體面的紳士,一個健壯得像健壯得像像

    別胡說。艾茨。好像是理奇的聲音。你的身體一點兒也不好,只是近幾年來咳嗽得不太厲害了。是吧?

    “是的,沒錯?!卑系吐曊f著,踢著石子。

    事實上,他只看到兩個球飛出停車場后的柵欄,而且兩個都是同一個孩子的擊球:貝爾茨。哈金斯。貝爾茨長得膀闊腰圓,12歲時個頭就有6英尺,體重達170磅。

    艾迪看到貝爾茨擊出的兩個球簡直是奇跡。第一個球沒找回來,雖然一幫孩子在伸進班倫腹地的陡坡上來來回回找了半天。

    但是第二個球找回來了。球是另外一個六年級孩子的,1958年春末夏初的那段日子一直用的都是那個球。結(jié)果,那再也不是紅色針線縫在一起的白色小球;在它一路翻滾跳過外場的石子路時,擦破了表皮,沾了草汁,還劃了幾道口子。一個地方的縫線已經(jīng)斷開。艾迪知道一會兒就會有孩子拿來絕緣膠布,為那小球包扎一番,對付著還能用一個星期。

    但是還沒等到那一天,一個七年級的男孩向貝爾茨投出一個“變速球”貝爾茨算準了時間,用力一擊,結(jié)果小球的表皮一下脫落開來,像一只白色的大飛蛾飄飄悠悠地落在地上。小球還是不斷地上升、上升,一層一層剝落開來,飛過鋼絲網(wǎng)眼柵欄,還在上升。未等小球落地,6個孩子就爬上柵欄。艾迪還記得托尼發(fā)瘋似地,笑著叫道:“那個球都能飛出揚基體育館了!你們聽見沒有?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最后一個孩子在小溪旁找到了只剩3英寸大,比網(wǎng)球還小的小球。

    艾迪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從本壘走到投手上堆,又走到游擊手活動的區(qū)域。站了一會兒,為這里的死寂感到震動。然后慢慢踱到柵欄邊。那里生滿鐵銹,長滿了爬行的蔓藤,但是總還在那里。從那里放眼望去,地面緩緩下降,樹木綠得通服。班倫比任何時候都更像叢林。

    班倫。

    聽起來很不吉利,甚至有幾分兇險。但是它在腦中引起的聯(lián)想不是恣意蔓延的草木,而是無時不在移動的沙丘,裸露的巖石和一望無際的沙漠。班倫。麥克說他們都沒有孩子。7個人,都沒有小孩。

    他透過銹跡斑斑的菱形網(wǎng)眼望著遠方,聽著堪薩斯大街上汽車駛過的聲音和下面潺潺的流水聲。他看到下面的溪水像鏡子一樣閃爍著光芒。竹林還在那里,一片慘白,在一片綠色的包裹中像是一塊塊霉菌。遠處是肯塔斯基河兩岸的沼澤地,據(jù)說那里有流沙。

    我就是在那片亂草叢中度過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這個想法使他渾身顫抖。

    他剛要轉(zhuǎn)身離去,突然看到頂端扣著鐵蓋子的水泥圓柱。那東西大概齊腰高,鐵蓋上還印著“德里公共工程局”的字樣。走過去,你就能聽到里面很深的地方傳出嗡嗡的聲音,一種機器聲。

    我們?nèi)ミ^那里。8月末。我們爬下去,走進下水道,但是走過一段就不是下水道了。是是什么呢?

    帕特里克霍克塞特趴在那里。跟亨利鮑爾斯有關(guān),對嗎?是的,我想是。還有——他突然轉(zhuǎn)過身,朝那個廢棄的停車場跑過去,不想再多看班倫一眼,不喜歡班倫在他腦中引起的聯(lián)想。他想回家,回到麥拉身邊。他不想待在這里。他

    “接球,孩子!”

    他應(yīng)聲回過身,看到一個球躍過柵欄,朝他這邊飛過來。球落在碎石路上,彈起來。艾迪想也沒想,伸出手,身手敏捷地接住了那個球。

    他低頭看著手里握的這個東西,頓覺渾身冰涼。剛才分明還是一個棒球,現(xiàn)在卻變成一個細線連綴的小球,因為外面那層包皮已經(jīng)被打掉了。正是飛過柵欄,消失在班倫的那個球。

    哦,上帝,他想。哦,上帝,它在這里,它就在我身邊——“下來玩玩,艾迪?!睎艡谀沁厒鬟^一個聲音。艾迪有點害怕,聽出那是貝爾茨,1958年8月在德里地下的坑道里被殺。貝爾茨本人正在掙扎著爬上柵欄那邊的堤岸。

    “它穿著紐約揚基隊的細條隊服,上面粘著樹葉,染上了綠色。

    它是貝爾茨,也是那個麻風(fēng)病人,一個從潮濕的墓xue中爬出來的危險的動物,陰沉沉的臉上掛著一條一條的肌rou,一個眼窩空無一物,頭發(fā)上蛆蟲蠕動,一只手戴著長滿苔蹤的棒球手套,右手腐爛的手指抓住柵欄上的網(wǎng)眼。當(dāng)他晃動?xùn)艡诘臅r候,艾迪聽到一陣令他發(fā)瘋的可怕的聲響。

    “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必悹柎恼f著咧嘴一笑。一只白色、劇毒的癩蛤模蠕動著從它的嘴里掉出來,滾在地上?!澳懵牭搅藳]有?那個球肯定能飛出揚基體育館!順便問一下,艾迪,你想要koujiao嗎?一次一毛錢。嗨,免費?!?/br>
    貝爾茨的臉變了。那個像果凍一樣的鼻頭掉了,露出艾迪在夢里見到的那兩條血紅的通道。頭發(fā)粗糙,梳在腦后,像蜘蛛網(wǎng)一樣灰白。前額上腐爛的皮膚裂開了,露出粘滿粘液的白骨。貝爾茨消失了,面前站著的是內(nèi)伯特大街29號門廊下的那個怪物。

    那東西嘴里念念有詞,開始往柵欄上爬,在鐵網(wǎng)上留下一片片碎rou。重壓之下,柵欄嘎吱嘎吱叫個不停。所到之處爬行的蔓藤都變成了黑色。

    艾迪的胸口一陣刺痛。他低頭看到鮮血從小球的縫線中噴涌而出,滴在碎石路上,濺在他的鞋上。

    他把球扔在地上,趔趄著倒退幾步,瞪大了眼睛,在前襟上蹭了贈手上的鮮血。那個麻風(fēng)病人已經(jīng)爬上柵欄的頂端。它那可怕的頭顱來回擺動,像是萬圣節(jié)的南瓜燈。舌頭吊著,有4英尺長,也許有6英尺,像毒蛇的舌頭那樣一伸一編。

    一會兒在那里一會兒又消失了。

    它沒有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不過假裝消失了。但是艾迪聽到了一個聲音,證明它的存在:“砰”的一聲,就像拔出香濱酒瓶塞的聲音,是氣流聚集在那個麻風(fēng)病人所在的地方發(fā)出的聲音。

    他轉(zhuǎn)身就跑,但是還沒跑出10英尺遠,就看見那座廢棄的停車場的裝卸間下的陰影里直挺挺地飛出4個影子。開始他還以為是編幅,尖叫著捂住腦袋。后來才看清楚是4塊帆布——大孩子在這里玩的時候,用來當(dāng)壘的帆布。

    它們在空中靜靜地飛舞旋轉(zhuǎn),他不得不閃身才躲過一塊。4塊帆布拍起一陣塵土,落在原來的位置上:本壘、一壘、二壘、三壘。

    艾迪氣喘吁吁地跑過本壘,緊咬嘴唇,臉色煞白。

    艾迪兩腿無力,呻吟了一聲,停在那里。從本壘到~壘的地面凸起來,好像下面有一只碩大的北美地鼠在飛快地打洞。那個東西爬到壘下,帆布就砰地一聲飛上空中。一壘和二壘之間的土地開始隆起,二壘上的那塊帆布也砰地一聲飛上了天,還沒落下來,那東西又跑到三壘,再跑回本壘。

    本壘也拱起來,那個東西就砰地鉆出地面,是托尼圖雷克,腦殼上還掛著幾塊黑趣越的rou,白襯衫已經(jīng)爛得一條一條的了。他從本壘的泥土里伸出上半身,像一條奇形怪狀的蟲子來回蠕動。

    “打球的時候就不要怕喘不過氣來。”托尼圖雷克的聲音堅定。

    柬洱?!皼]關(guān)系,氣管炎,我們會抓到你,你和你的朋友。我們一起來玩球!”

    艾迪尖叫一聲,踉蹌著往后退。他的肩膀上搭著一只手。他想甩掉那只手。那只手緊緊地握著,又松開了。他回頭看見格莉塔。她死了,半個臉沒有了;蛆蟲在剩下的那半邊臉上爬來爬去,手里拿著一只綠色的氣球。

    艾迪倒退幾步,雙手掩面。它朝他走過來,鮮血滴在它的腿上,結(jié)成一個個污點。

    他看見它身后最恐怖的一幕:帕特里克霍克塞特正從外場搖搖晃晃地向他走來,它也穿著紐約揚基隊的隊服。

    艾迪拔腿就跑。格莉塔一把抓住他,撕破了他的襯衫,在他的衣領(lǐng)后灑下一道可怕的粘液。托尼圖雷克也爬出地面。帕特里克也跌跌撞撞地走過來。艾迪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的力氣,拼命地跑開了。

    他一邊跑著,看見眼前浮著一行字,格莉塔拿著的那只氣球上寫著這樣一行字:中央大街藥店提醒您:哮喘藥物可能致癌!

    艾迪不停地向前跑,在麥卡森公園附近昏倒在地止。一群孩子躲開了他,因為他看上去像個酒鬼,也許得了什么可怕的病,甚至也許就是那個殺手。他們說要報警,但是最后還是沒去。

    3

    貝弗莉從德里鎮(zhèn)賓館出來,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梅恩大街上。她沒有想自己要去哪里,而想起了那首小詩:你的秀發(fā)是冬天里的火焰,一月里的余火,我的。心在那里燃燒。

    她想認為那是比爾寫給她的情詩,那是很自然的不,她已經(jīng)知道是誰寫的。后來——在某個時候——作者不是向她承認了嗎?是的,班思曾經(jīng)對她坦白過,雖然他的愛就像她自己對比爾的愛一樣深埋在心底??蓯鄣呐职嗨?。

    這段三角戀最后還是結(jié)束了,但是她始終想不起來是如何結(jié)束的。只記得班思承認是他寫的那首情詩,她告訴比爾她愛他,永遠愛他。而且不知是何原因,這兩個愛情的自白救了他們所有人的性命他們?她想不起來了。這些記憶就像一座座小島,實際上并不是小島,而是伸出水面的珊瑚觸角。每當(dāng)你想潛到深處去看看其余的部分,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形象就介入進來:每年春天飛回新英格蘭的白頭翁。它們擠在電線上、樹枝上、屋頂上,3月末的空氣中部是它們唧唧喳喳的叫聲。

    我要回家,她悶悶不樂地想,但是還是繼續(xù)往前走。

    這個街區(qū)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少了幾棵樹。房子看上去有點兒俗氣;到處是碎玻璃窗,好像比她小的時候還多。有的釘上了木板,有的還那么碎著。

    她站在梅思南大街127號那套公寓前。還在這里。那剝落的白色墻皮現(xiàn)在變成了剝落的棕色墻皮,但是肯定錯不了。

    爸爸可能還住在這里,哦,是的。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決不會搬走的。走過去,貝弗莉??纯葱畔洹H绻厦孢€寫著“馬什”那你就可以按響門鈴,一會兒就能聽到恢拉吸拉的拖鞋聲,門就打開了,你就能看見他。去吧,貝弗莉,按響門鈴,他就會出來的。他已經(jīng)老了,滿臉皺紋,剩下幾顆黃牙。他會看著你說,啊是貝弗莉,貝弗莉回家來看老爸了,快進來貝弗莉。看到你可真高興。我太高興了,因為我一直為作擔(dān)心,擔(dān)心極了。

    她沿著小路慢慢地走過去,崩裂的水泥路縫里長出的雜草拂著她的褲腳。她看看信箱。一樓——她的呼吸停止了——馬什。

    但是我不會敲門的。我不想見到他。我不會敲門的。

    那是一個堅決的決定!一個決心打開通往充實、有益的一生的決定!她沿著這條路走回去!回到市中心!回到賓館!收拾行李!叫輛的土!坐上飛機!成功地生活!幸福地死去!

    她還是按響了門鈴。聽到那熟悉的“叮略”聲從客廳里傳出來。

    寂靜無聲,沒人。她站在門廊上,忐忑不安。

    沒人在家,她松了口氣?,F(xiàn)在我可以走了。

    可是她又按響了門鈴:叮步!沒人回答。她想起班思寫的那首小詩,想回憶起到底班思是在什么時候、怎么跟她坦白的,為什么。突然又想起那成千上萬只白頭翁,落在電線上、屋頂上,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我要走了。我已經(jīng)按了兩次門鈴,足夠了。

    但是她又按了一次。

    叮咚!這一次她聽到有人走來,正是她想象中的那個聲音:一雙舊拖鞋疲憊地趿拉著。她緊張地看看四周,幾乎想轉(zhuǎn)身跑開。她能跑到這條水泥路的盡頭,拐過街角,讓她父親以為是孩子們在搞惡作劇嗎?

    她長舒了一口氣,控制著自己才沒有笑出來。根本不是她父親。

    站在過道上正望著她的是一個70多歲的老婦人。美麗的長發(fā)幾乎全白了,只露出金黃的幾縷。無邊眼鏡后面一雙湛藍的眼睛,紫色的絲綢長裙雖然舊了但仍然顯得很高雅,慈祥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什么事,小姐?”

    “對不起?!必惛ダ蛘f。她注意到那老婦人勁上戴著一枚浮雕項墜,好像是象牙的,鑲著一道細細的金邊?!拔铱隙ㄊ乔缅e門了?!被蛟S是故意敲錯的,她想?!拔沂窍胝荫R什家?!?/br>
    “馬什?”老婦人的額頭布滿了細細的皺紋。

    “對,您——”這里沒有姓馬什的。“老婦人說。

    “但是——”

    “莫非你指的是艾爾文。馬什,是嗎?”

    “正是!”貝弗莉說?!拔腋赣H!”

    那個老婦人抬手摸摸那個浮雕項墜,笑了笑容里帶著一絲悲哀。

    “你們怎么就失去了聯(lián)絡(luò)呢?小姐。我,一個陌生人,真不愿——第一個告訴你這個消息,但是你父親已經(jīng)過世5年了。”

    “但是門上”她又看了一眼,不禁低叫一聲,感到有些迷惑。剛才她太激動,那么肯定她的老父親一定還住在這里,結(jié)果把克爾什看成了馬什。

    “您認識我父親嗎?”

    “不太熟。”克爾什太太說。貝弗莉又覺得想笑,什么時候開始她的情緒變得這么反復(fù)無常?她也想不起來了——恐怕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吧?!八任掖至艘粚拥墓ⅰN覀円娺^面,我來,他走,也就幾天的工夫。他搬到洛瓦德巷去了。你知道那里嗎廣”知道?!柏惛ダ蛘f。離這里四個街區(qū)遠的一條小巷,那里的房子更小、更破。

    “我曾經(jīng)在卡斯特羅大街市場上見過他,”克爾什太太說“洗衣店倒閉前,在那里也見過他。我們——姑娘,你臉色蒼白,對不起。

    進來我給你泡杯茶吧?!?/br>
    “不,我不能?!必惛ダ驘o力地說,但實際上她真的感到很乏力。

    她可以喝杯茶,在椅子上坐一會兒。

    “你可以,你會的。”克爾什太太熱情地說。“告訴你這么~個悲慘的消息,我只能做這么一點來彌補我的過失了?!?/br>
    貝弗莉還沒來得及推辭,就已經(jīng)被領(lǐng)進了幽暗的門廳,走進曾經(jīng)住過的家。這里現(xiàn)在看上去小了些,但是很安全——安全,她想著,因為這里的一切都不同了。原來那張粉紅色的小桌換成一張小圓桌,上面還擺著一瓶絹花。爐子雖小,但是燒得很旺。明亮的藍色窗簾,窗外還擺著幾盆花。油氈地板已被撤掉,露出木頭的原色。

    克爾什太太正在燒水,抬起頭問她:“你在這里長大?”

    “是的?!必惛ダ蛘f?!暗乾F(xiàn)在大不一樣了這么干凈和整潔真太好了!”

    “水還沒開,你隨便看看吧,小姐!”

    “不,我怎么能——”

    她還是看了。她父母的臥室現(xiàn)在是克爾什太太的臥室,變化很大。屋子里更明亮、更通風(fēng)了。一只大大的雪松木箱上刻著r。g兩個字母,散發(fā)著淡淡的香味。她的房間改成了縫紉室。一面墻上掛著耶穌像,另一面墻上掛著肯尼迪的畫像。

    最后她走進衛(wèi)生間。

    這里重新裝飾成玫瑰紅色,所有的東西都是新的。但是當(dāng)她走進那個面盆的時候,她還是感到那個古老的噩夢又一次緊緊地抓住了她;她低頭看那黑洞洞的下水口就會聽到那低語聲,就會看到鮮血她彎下腰,盯著水槽的下水口,等著那個聲音:笑聲,呻吟聲,鮮血。

    她不知道自己彎著腰在那里站了多久,等著27年前看到、聽到的一切??藸柺蔡穆曇舭阉龁拘眩骸昂炔?,小姐!”

    她猛地驚醒過來,轉(zhuǎn)身離開衛(wèi)生間。如果從前下水道里有什么邪惡的巫術(shù),那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失了或者睡著了。

    “請坐,”克爾什太太說“小姐,請坐,我給你倒茶?!?/br>
    “我不是小姐?!必惛ダ蛘f著伸出左手給她看結(jié)婚戒指。

    克爾什太太笑著一甩手?!拔野哑恋墓媚锒挤Q做小姐,”她說“習(xí)慣而已。請別在意。”

    “不,”貝弗莉說“沒關(guān)系?!钡遣恢醯?,她感到一絲不安:那老婦人的笑容里好像帶著點兒什么?不快?虛偽?狡黠?但是這種想法很可笑,是嗎?

    “我真喜歡您這里的布置?!?/br>
    “是嗎?”克爾什太太給她倒好茶,那茶水看起來又黑又混。貝弗莉覺得自己并不想喝而且突然間她根本就不想再留在這里。

    門上的確寫的是“馬什”她突然想起來,感到很恐懼。

    克爾什太太把茶遞給她。

    “謝謝?!必惛ダ蛘f。茶水看上去混濁不清,但是味道醇香。她嘗了一口。別神經(jīng)過敏了,她告訴自己。“特別是那個雪松木箱?!?/br>
    “那是件古董盧克爾什太太說著大笑起來。貝弗莉注意到老婦人身上有一個缺陷,破壞了她的扭力。她的牙齒很糟糕——看上去很堅硬,但是精透了。一口黃牙,兩顆門牙交錯在一起。兩顆犬牙很長,像大象的長牙。

    她的牙齒雪白她打開門沖你笑的時候,你心里還想她的牙齒多白啊。貝弗莉突然感到有些恐懼。突然間她想需要離開這里。

    “非常老了,哦,是的!”克爾什太太呼喊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喉嚨里發(fā)出咕略咕略的聲響。她沖貝弗莉微笑著——陰險地笑著——貝弗莉看到那個婦人的眼睛也變了?;鞚岵磺宓难劢遣紳M了血絲。她的頭發(fā)也變得稀薄了;發(fā)辮暗無光澤,不再是露著幾縷金絲的銀發(fā),而是一片灰白。

    “很老了。”克爾什太太好像在追憶往事,一雙狡猾的黃眼睛看著貝弗莉,充滿惡意地咧嘴笑著,露出令人惡心的斷牙?!拔覐募依飵淼?。上面刻著r。g,你注意到了嗎?”

    “是的?!彼穆曇艉孟窈苓b遠,意識的某一個角落在不停地大聲說:“如果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那些變化,那么你也許不會有事,如果她不知道,沒看見——”

    “我父親?!彼f起話來口齒不清,貝弗莉看到她的衣服也變了,變成粗糙、破爛的黑衫。浮雕項墜竟是一顆張著大嘴的頭顱。“他的名字叫羅伯特。格雷,更多的人知道他叫鮑伯。格雷,更多的人稱他是跳舞的小丑潘尼瓦艾。雖然那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就是喜歡開玩笑,我父親。”

    她又大笑起來,有的牙齒已經(jīng)變得烏黑,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白皙紅潤的皮膚變成病態(tài)的黃色。手指變成爪子,例著嘴,沖貝弗莉笑著?!皝睃c兒吃的吧,親愛的?!?/br>
    “不了,謝謝?!必惛ダ虻穆曇袈犉饋硐袷莻€嚇壞了的孩子。

    “不?”那個女巫笑著說。她的爪子在盤中刮擦出刺耳的響聲。她抓起甜餅、蛋糕胡亂塞進嘴里。她那可怕的牙齒一伸一縮咀嚼著,又長又臟的指甲插進小甜點;下巴上粘滿碎屑。她的呼吸散發(fā)著死人的腐臭,她的笑是死人的獰笑。她的頭發(fā)越來越少,露出幾塊光亮的禿頂。

    “哦,他很喜歡開玩笑,我父親!這就給你說個笑話,小姐,如果你喜歡的話:我是我父親生的,而不是我mama生的。他從屁脆把我拉下來!嘿!嘿!嘿!”

    “我得走了?!必惛ダ蚵牭阶约菏軅怂频丶饨???墒撬耐葏s軟弱無力,隱約感到茶杯里不是茶,而是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