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建非想買一套書市上已脫銷的弗洛依德的書，吉玲替他買到了。書的買賣結(jié)束后，他們的交往持續(xù)了下來。莊建非出于禮貌和自重，很長時間沒有詢問吉玲的家庭住址及狀況。吉玲為此暗自高興。以前幾乎每個男孩都是見面就問：“你家住哪里？”吉玲就隨便說條街道的名字。等到后來不得不作解釋時，她便狡黠地說：“我不想讓你去我家找我嘛，剛剛認(rèn)識才幾天？影響不好?！?/br>
    這套花招用不著向莊建非耍。莊建非把主動權(quán)交給了吉玲。吉玲則死死沉住氣，在他們的友情日漸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東湖公園深處的綠草坪上。吉玲突然說：“建非，我們以后就不再來往了吧?！?/br>
    風(fēng)和麗日，綠水青山的景致與吉玲的憂傷極不協(xié)調(diào)。

    “開什么玩笑？”莊建非說。

    “怎么是開玩笑?！奔嶙员暗乇ё∠ヮ^，可憐得像“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漢口花樓街。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是小職員，四個jiejie和姐夫全都是很一般的人?！?/br>
    三天兩頭替人開腸破肚的外科醫(yī)生表面上自然紋絲不動，內(nèi)心里卻實在是大吃一驚。他何嘗沒有猜測過吉玲的家庭出身呢。從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層次至少不會是小市民。說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門千金才會深深隱瞞自己的家世。他有意讓她留個懸念，以便日后有個意外之喜。

    莊建非樂不起來。

    “那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的家庭出身與你不同呢？”

    話一出口，莊建非就覺得傷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這時候需要的是熱情，許諾，山盟海誓。如果換上同院的王珞或別的什么姑娘，一定會站起來，橫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掉。

    吉玲沒有走掉，還是那種姿勢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憑你的手呀。你的手說明你出身書香門第?！奔崤e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揮舞了兩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為我的家庭自卑。他們貧困、粗俗、缺乏知識和教養(yǎng)?；墙钟质悄菢勇暶墙?。我不愿讓人看不起?！?/br>
    莊建非因吉玲沒有來一通小姐脾氣而暗嘆她的單純質(zhì)樸?？纯醋约旱氖钟挚纯醇岬氖值箻返盟炭〔唤?/br>
    “你真像個小巫婆。”

    “那我來替你看看手相吧?！?/br>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嬌憨地劃拉著，姑娘的臉就在眼前，這臉光潔飽滿，在陽光下泛著一層金色小絨毛。莊建非決定不計較什么家庭層次，就選中她。

    莊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對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過鋼琴和舞蹈訓(xùn)練，至今還能背誦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莊建非和她鬧的一段戀愛可真有意思。他們同在一個醫(yī)院，早不見晚見，她卻一天給他寫幾封信。信中幽嘆在電梯里他沒有接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個眼神表達的。有時王珞突然給莊建非來個電話，只說兩個字“等你?！焙髞肀懵裨顾屗诨▔吙盏攘怂氖宸昼?。王珞不屑于談家庭瑣事，柴米油鹽，喜歡討論音樂、詩歌、時事政治及社會關(guān)注的大問題。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她臉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諱這兩個字。十冬臘月的一天，莊建非陪她去商店買涂臉的香脂，莊建非建議：“買盒‘百雀靈’牌的吧?！蓖羚箢D時喪了臉，扭頭就跑，莊建非像傻瓜一樣在大街上追了好長一段路，滿街的人都開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莊建非倍覺吉玲樸實可愛。況且，吉玲豐滿得多，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莊建非突然襲擊，出現(xiàn)在吉玲家的大門口。

    這是一個星期天，是吉玲的母親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這一天她和女兒女婿外孫們團聚，梳洗了頭發(fā)，換了干凈衣裳。這天又是個大晴天，吉玲姐妹們史無前例地心血來潮，決定把家里大掃除一番。家里剛買了一臺半自動雙缸洗衣機，抬出來放在巷子里，接著門邊的水龍頭。吉玲的父親有著對新商品的特別興趣，居然丟開了茶杯，在洗衣機旁對照說明書研究其各種功能。

    ——這是吉玲家千載難逢的一個好日子，莊建非恰巧在這個時候騎著摩托車轉(zhuǎn)彎抹角在小巷中尋到了這里。

    開頭一剎那吉玲簡直是目瞪口呆，緊接著臉皮發(fā)漲，手忙腳亂。

    吉玲的慌亂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親是多么富有處世經(jīng)驗。還有她的jiejie們，一個個都是八面玲瓏。她們一看吉玲和莊建非的神態(tài)就明白了一切，用不著說話盤問就感覺出莊建非是社會哪個階層的。她們的臟話立刻消失了，兇神惡煞的動作也收斂了。她們細(xì)聲細(xì)氣讓座，倒茶，奔出去買好萊好酒，讓孩子們一聲趕一聲叫“叔叔”

    吉玲的母親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兒”對莊建非既不多話也不冷落，只是熱情似火，只管使他處處自由自在，不受一點拘束。

    吉玲父親的表現(xiàn)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從前霸占住客人大談花樓街掌故的癖好。一直都在埋頭假裝研究洗衣機。最后才說了一句：“小莊，你看，這邊缸里洗完了衣，還是須人工拎到那邊缸來甩干，怎么能叫自動？”

    莊建非對他的印象是，這小老頭還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樓街的特色：料足味濃油重顏色鮮艷。大盤小碟上個不完。席上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練程度似乎能證明這家人的衛(wèi)生習(xí)慣歷史悠久。所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為莊建非夾菜，把莊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雞rou魚蛋之中。

    事后，母親盤查了吉玲。吉玲有幾分得意地一一告訴母親莊建非是何許人也。當(dāng)然沒漏掉他的家庭狀況：他家住在東湖邊珞珈山上的小樓房里，有地板和暖氣設(shè)備，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一個meimei，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在一個科研部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