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房間的另一張床上住進(jìn)來一個中年婦女。湖南人。一張富泰的大臉盤配上雙眼皮寬額頭很有幾份像已故的領(lǐng)袖毛澤東。并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電視新聞聯(lián)播之后闖進(jìn)門來，身上到處馱著旅行包，鑰匙牌用下巴夾著。她進(jìn)門就扔掉了所有東西直奔廁所，小便如暴風(fēng)驟雨又急又響。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間房都舍不得，我在德方工作了七天，已經(jīng)了解到我為金老板創(chuàng)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馬桶沖水聲中提著褲子出來，舒暢地清了兩聲喉嚨，坐在我的床上。

    我說：“這位女士，這是我的床?！?/br>
    她說：“叫我毛同志，我不愛聽現(xiàn)在的女士小姐。”

    我說：“毛同志，你睡那張床?！?/br>
    她說：“旅社里的床，都一樣。那張就那張吧?！?/br>
    毛同志把幾只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亂翻了一氣，進(jìn)衛(wèi)生間洗澡。招待所的熱水只放兩小時。從七點到九點。毛同志洗到九點零五分，突然從衛(wèi)生間伸出頭來驚呼：“怎么是涼水啦？”

    我裝作聚精會神看電視什么也沒聽見。

    一會兒，毛同志神采奕奕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干凈得像只大白鵝。我趕緊從霧氣繚繞的衛(wèi)生間拿出了自己的內(nèi)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貴姓？”

    我延遲了好一會才回答：“姓眉?！?/br>
    “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沒有？”

    我又延遲了很久：“不知道。”

    身后沒聲音了。我繼續(xù)看電視，心里很窩火。忽然一聲大鼾，我跳了起來。毛同志幸福地睡著了。我觀察著毛同志幸福的睡態(tài)，等待她的第二聲鼾聲，然而沒有。等我上床時毛同志又迸發(fā)了一聲大鼾。這種不均勻的鼾聲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不規(guī)則的小塊。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游鞋，背著水壺要去游覽。

    “我是來北京買醫(yī)療器材的。先旅游一下再辦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就等你?！泵竞翢o芥蒂地對躺在床上的我發(fā)出邀請。我疲乏地閉了閉眼睛以示謝絕。

    我以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會兒的。服務(wù)員送開水來了。咣咣當(dāng)當(dāng)送完開水又開始打掃房間。我說今天上午就不打掃了行不行。服務(wù)員說為什么？打掃一會兒就得，不打掃要被扣獎金。北京的招待所傳統(tǒng)可保持得不錯。

    我將通訊本攤開壓在北京市游覽圖上。給北京的朋友打電話。許諾過陪我逛北京城的朋友很多，我還不至于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選擇了老阿山。老阿山并不老，可他就叫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們單位，我替她設(shè)法調(diào)到北京了。調(diào)動的過程很艱難，老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后來他倆沒成。沒成老阿山也還是到武漢看我。我們是朋友了。

    撥通了電話。我說：“喂，我找老阿山。”

    “請問您哪位？”北京人，說話文明禮貌。

    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請問小姐芳名？”

    老阿山?jīng)]聽出我的聲音。為調(diào)動我們曾通過多少電話。那時候我只對著話筒呼吸他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說幾句話看看。我說：“我的名字叫紅?！?/br>
    “噢，林燕紅。燕紅。你好。”

    我嘆了一口氣。

    “小姐您別嘆氣。我知道您是誰，可我不敢說。我不敢相信您會給我打電話?！?/br>
    老阿山肯定又錯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里邀游，眼花繚亂。

    “紅霜！紅霜小姐您好！”我說：“多好的記性?！?/br>
    老阿山如釋重負(fù)。說：“怎么會記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上有幾個漂亮小姐？就您一個。”

    我為老阿山高興。一個專業(yè)性雜志的編輯混到經(jīng)常出入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了。我笑了幾聲。

    “對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誰？請高抬貴手。我們導(dǎo)演成天和演員打交道，女孩子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請直接報姓名，否則我只好掛電話了?！?/br>
    “恭喜你成導(dǎo)演了。你掛電話吧?！彼粧煳业箿?zhǔn)備掛了。

    “啊！聽出來了！我說聲音怎么這么熟！”

    我不掛電話了。我說：“老阿山，你呀，變化可太大了?！?/br>
    “肖紅啊，你可給我來電話了！這幾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br>
    我傷心地說：“我沒開玩笑我——”

    “你住嘴。你這個小東西還給我來這一套。告訴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大名鼎鼎的名記誰不知道。你寫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經(jīng)看見了，棒極了！說正經(jīng)的，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想吃什么菜？北京城里的餐廳，點什么我?guī)闳コ允裁矗　?/br>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說：“老阿山。我是眉紅?！?/br>
    老阿山驚叫一聲：“眉紅？”好半天沒聲音。是一盆涼水澆了頭的感覺。我怕出了什么事，因為他血壓偏低。我使勁對著話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沒事吧？”

    “你殺了我吧眉紅?！崩习⑸綋Q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經(jīng)的嗓門?！拔襝ao！我他媽真出丑了。眉紅，你千萬別當(dāng)真，我在拿那女記者開涮呢。她丫倒真夠名妓了。現(xiàn)在還能和女人動真情嗎？當(dāng)然除了你，你是純潔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