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流病所發(fā)生了兩起事故，都比汪所長預計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事實就是如此：蓋子是捂不住的。陰暗面總會曝光的。李書記離開流病所成了定局。

    在確定流病所新的黨政領導班子的日子里，生活是由一連串的談話構成的。局里找處里談。處里找所里談。領導找群眾談。群眾找領導談。領導之間互相談。想來衛(wèi)生系統(tǒng)工作的人也來談。其中李書記是與人談話次數(shù)最多的人之一，而他和黃頭的談話算得最有意思了。

    李書記與黃頭面晤的地點在李書記家。李書記想順便請黃頭吃頓家庭便飯，黃頭欣然同意了。

    這天黃頭赴宴之前刮了胡須，穿上了西裝革履，找兒子借了呢子大衣以抵擋戶外的寒風。黃頭的妻子冷嘲熱諷企圖激將他換下不合時令的行頭，穿上羽絨衣。黃頭根本不上當。

    “女人總是只看到事物的表面，”黃頭對妻子說：“而男人就能看到事物本質(zhì)。服裝不僅僅是人的裝飾，更是人品質(zhì)的體現(xiàn)。現(xiàn)在李書記正處在落魄的時候，我這么一去不用說話，就可表明自己決不是勢利小人。”

    黃頭的妻子說話比較尖刻，她說：“對于彼此了解的人，互相之間根本就看不見什么衣服?！?/br>
    李書記果真沒有認識到黃頭穿西裝的苦心。一個勁吩咐老婆把爐火燒旺些，心里頭不無惋惜地想這位副教授專業(yè)知識的確淵博，生活知識卻太淺薄了，大冬天穿西裝，實在有點令李書記失望。

    人類就是這么不幸，互相理解就是這么不容易。好在像李書記這樣的大忙人沒工夫去嘆息。

    晚飯吃得還是比較圓滿的。除了自己家的菜以外，黃頭覺得一般地方的菜味道都不錯。大家還喝了一點點白酒。

    李書記對黃頭非常坦率。說：“所里連連出事故，我不能不離開了。”

    “我表示難過。”黃頭說。

    “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是什么嗎？”

    “是汪所長獨攬大權——對不起，大家都這么說。”

    李書記雙掌相擊，響亮地大笑。

    “我是擔心國家每年給的二十萬塊錢用不到你的項目上。汪所長這個人是個好人，我的好朋友嘛。但錢一給他，流病所一定會被打扮成新娘子，各種年齡層都會成立長跑隊：春季長跑、冬季長跑，每人發(fā)套裝運動衫，舉火把向北京進軍。”

    黃頭也笑起來。說：“很有可能?！?/br>
    李書記說：“黃教授，我考慮再三，準備推薦你當所長候選人?！?/br>
    “我？”

    “你是三中全會之后入黨的吧？”

    “是。可我？”

    “讓知識分子管理知識，讓內(nèi)行當家，讓教授領導研究所，改革之風風行全國，難道我們不是早該這樣做嗎？”

    黃頭振聾發(fā)聵了。

    黃頭一連三日夜不能寐。第四日背著妻兒找出了舊日影集。一張照片：一個百日小黃頭在父母懷中。小娃娃天庭飽滿，地闊方圓，眉心點了一粒朱砂痣，天生的福相。母親是緞子旗袍、羊毛坎肩，耳垂上墜著翡翠耳環(huán)。父親一襲洋裝、大背頭、金絲眼鏡，挽著手杖，那氣象一望而知是個留洋博士。

    黃頭可是個真正的書香門第之后呵！

    一張照片是十歲全身像：學生裝，頭發(fā)油光水滑中縫分開，眼睛炯亮，腋下夾了一本厚書。

    再一張是合影，珍貴的僥幸存留下來的合影：掛著獎章的十九歲的大學生與俄籍教授亞歷山大特里豐諾維奇特瓦爾朵夫斯基合影。他是多么英俊的高材生，多么受人寵愛的高材生！

    還有些照片，黃頭只掃了一眼。那是在鄂西山區(qū)當右派的記錄。在鄂西他度過了整整二十年！一個名門之后、一個神童、一個高材生，就這么刷地過了一生。五十歲給了個副教授，給了一室一廳的房子。難道這就補償了他？難道他研究出了讓孩子們不得流腦的疫苗后只能住一室一廳，而科級干部就能住二室一廳，黃頭仔細一思忖，發(fā)現(xiàn)自己太善良太軟弱太書生氣了。他是衛(wèi)生界的權威之一，他的名片應該是教授兼所長。他天生就是有用之材。

    黃頭在半夜叫醒妻子，對她談了所里發(fā)生的一系列情況，也談了自己的一系列想法。他怕自己是頭腦發(fā)熱，想請妻子證實一下。妻子聽完對他說：“你是對的！你的資格是早該當所長了。”

    黃頭感激地握緊妻子的手。

    妻子又說：“當上所長我們立刻可以住上二室一廳。”

    黃頭說：“我看我還是應該首先投入工作?！?/br>
    “首先要房子，不給不上任！自古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嘛?！?/br>
    黃頭當然沒有完全聽妻子的。他早上起床就滿腔熱情地投入了工作。寫了一份自薦書，寫了一份關于流病所的改革方案一并送到了衛(wèi)生處。

    在改革方案中，黃頭以所長身份組了閣，優(yōu)化組合了所里二分之一的職工，其他二分之一他讓他們辦一個附屬工廠，生產(chǎn)驅(qū)蚊劑和蟑螂藥，自負盈虧，消極怠工者可以隨時被解雇。

    改革方案很詳細，共有三十頁材料紙。十頁抨擊汪所長不懂專業(yè)等等，十頁闡述對未來科研項目的設想，十頁是精兵簡政、優(yōu)化組合，引進競爭機制的具體規(guī)劃。在這個規(guī)劃里，黃頭將張干事列入了做蟑螂藥的人員名單里，而楊胖子和阮宣已在被解雇之列。

    周處長看到最后，禁不住松開緊鎖的眉頭笑了，因為他想象到了楊胖子和阮宣被黃頭宣布解雇時的情形，一個幽默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