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個多月后,致庸在失卻所有線索的情況下,終于下決心來到榆次。他和長栓在何家的客堂內(nèi)等了一陣,接著致庸出乎意料地被胡管家引進(jìn)了何家的佛堂。一進(jìn)門,致庸便大吃一驚,只見雪瑛一身帶發(fā)修行的打扮,坐在蒲團(tuán)上,面前放著經(jīng)卷和木魚,正閉目無聲地念著經(jīng)。 致庸站了半天,雪瑛毫無反應(yīng)。又等了好一會,雪瑛誦完了整部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才慢慢睜開眼睛,回頭平靜道:“原來是表哥啊,沒想到是你來了。請坐,翠兒,快快上茶??!”致庸站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疑問。雪瑛淡淡一笑:“表哥見我這樣一身打扮,有點認(rèn)不出來了?啊,自從亡夫過世,生下何家的根苗,我就信了佛,百事不問,終日坐在這佛堂里念幾卷經(jīng)文,以贖前世的罪愆。只盼就是修不成正果,來世也能修個男身,不再受這女人之苦。” 致庸聞言,心中越發(fā)難過?!氨砀鐬楹尾蛔俊毖╃荛_他的目光道。致庸抑制著內(nèi)心的苦痛,道:“meimei癡心學(xué)佛,可有什么心得?‘對于表哥這樣一碌碌塵世中人,雪瑛不說也罷?!毖╃馈V掠鼓皖^,半晌艱難道:“雪瑛,你就不要瞞我了!前次在北京城,定是你出銀子救了我,救了喬家,然后又隱姓埋名地離去今日我一是道謝來了,二是按照喬家和那位盛掌柜訂下的合約,把喬家全部的生意交付給何家!”立在一旁的翠兒心頭一震,向雪瑛看去。雪瑛驚訝道:“表哥,你說什么呢?我這兩年一直在榆次呆著,根本不理俗世之事。當(dāng)然表哥近來在京城遭了一場災(zāi),我也略有耳聞,畢竟此事轟動天下,但就僅此而已,因為無論是表哥的事還是表哥這個人,在我看來,都是佛經(jīng)上講的幻相,可過于心而不可留滯于心,以免成了經(jīng)上講的障。表哥今天上門說出這般奇怪的話,我倒要問一句,你中了哪門子的魔障,怎么會把這事想到我頭上?” “雪瑛,兩年多來,你真的一直呆在家里?”致庸聽她這么淡然篤定地一說,自己的猜測開始動搖,深深盯著她,心頭泛起絕望之情。 雪瑛淡然一笑:“表哥,我一個學(xué)佛之人,需要過問世俗中的什么呢?對佛家而言,世間所有,無非是障,一是事障,一是理障,春去秋來,世人無非生老病死,庭前無非花開花落。大干世界,萬物皆幻,我不需要過問任何事情?!敝掠骨浦f念俱灰的模樣,心頭一陣酸楚:“這么說,表妹真的一心讀經(jīng),做了般若波羅蜜的弟子?” 雪瑛看看他,靜靜道:“表哥又錯了,悟有我者,不復(fù)認(rèn)我,所悟非我,悟亦如是。清凈涅槃,皆是我相。表哥,雪瑛只知參禪,不知何為般若波羅蜜,何為佛法,何為弟子。表哥說出這種話,就是說表哥不但不認(rèn)得今天的雪瑛,連自以為知道的事也是不知道啊!”致庸突然心頭一痛,被絕望更被傷感重重地?fù)袅艘幌拢肷尾耪溃骸把╃砻?,你真的沒有幫過致庸?如果不是你,那個拿出三百萬兩現(xiàn)銀,在緊要關(guān)頭頂下喬家全部的生意,后來又像煙一樣在人間蒸發(fā)了的人,到底是誰?天下還有哪一個人會為救我喬致庸,拿出三百萬兩銀子?天下還有幾戶人家能拿出三百萬這樣的巨額現(xiàn)銀?”雪瑛看了他一眼,眼中微露些憐憫與輕蔑的復(fù)雜神情,淡淡道:“表哥,我明白你今日來見我的因緣了。世上有一個人救了你,你不知道此人是誰,就想到是我,只是因為雪瑛當(dāng)年與你頗多情愛糾纏。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今日在雪瑛想起已是恍若隔世。表哥,佛經(jīng)上說,未斷我愛,不入清凈。愛恨恩仇,皆是情障,表哥若是以為雪瑛至今仍眷戀著你,或者仍舊眷戀著舊日的情愛恩怨,那就錯了。雪瑛今日要入清凈界,不但不會再愛表哥,就是對自己,也不愛了。一個人連自己都不愛,怎么還會去塵世間救人?所謂不救,正是自救。表哥,你這么想,不是夸雪瑛,而是在褻瀆雪瑛??!”“表妹,是我不好,不該貿(mào)然闖進(jìn)佛堂,攪了你的清凈?!敝掠箍粗龖z憫與輕蔑的眼神,聽著她淡然但對他而言割心傷肺的話語,忍不住站起就朝外走,一邊痛聲問道:“表妹修行后似有了大智慧,那可否指點致庸一二,那個救了致庸卻又不留名姓的人到底是誰?”雪瑛依舊不為所動,微微搖頭,只靜靜地站著。致庸見狀也只能作罷了,但出門的一瞬間,他突然又回頭,道:“meimei,你真的就打算這樣守著青燈古佛過一輩子?”雪瑛聞言渾身一震,終于克制不住道:“表哥不能娶我,置我于這萬劫不復(fù)之地,我不學(xué)佛,又能怎樣?”致庸僵在那里說不出話來。雪瑛回身看他,反而又平靜下來:“佛祖有言,地獄天宮,皆為凈土;得念失念,無非解脫;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癡,通為般若。怎么活著才是智慧,才是好的,并不是你我可以知道的。表哥,你就請回吧,雪瑛要念經(jīng)了!”說著她重新在蒲團(tuán)上坐好,敲一下木魚,閉目合十,嘴唇蠕動,又念起經(jīng)來。 致庸徹底絕望,轉(zhuǎn)身離去。翠兒猶豫了一下,看看雪瑛,終于還是出來送了送致庸。沒走幾步,就見長栓在前面眼巴巴地候著。翠兒當(dāng)下停住腳步,百感交集,只盼能立時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長栓見她停了腳步,上前幾步,熱切地問道:“翠兒,你你好嗎?”翠兒努力忍住眼淚,半晌道:“長栓請回吧” 雪瑛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院中致庸和長栓離去,又見翠兒慢慢走回來,一邊抹著眼淚,時不時戀戀不舍地向后看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翠兒回頭見,雪瑛正冷冷地望著她,不禁嚇了一大跳,趕緊低下頭,拭干眼角的淚痕,才慢慢抬起頭來。只聽雪瑛冷言道:“你和長栓也見面了?”翠兒遲疑著點頭,看她的神色,又否認(rèn)道:“沒沒有?!毖╃吡艘宦暎骸熬褪悄悴辉傧胫L栓,只怕長栓還在想著你呢!”“太太”翠兒哀懇地叫了一聲,淚花立刻閃出,一時間她悲痛難已,轉(zhuǎn)身便欲離去。雪瑛見狀喝道:“翠兒,你站?。 贝鋬和W∧_步,也不回身,又抹起眼淚。 雪瑛看看她,稍稍放緩了語氣:“要是沒發(fā)生那些事,我還可以讓你走,可現(xiàn)在出了那么多事,你覺得,你還能離開這里嗎?”翠兒猛一回頭,哭道:“太太,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想過離開太太,今天是長栓和喬東家自己來的”雪瑛看著她委屈的樣子,松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也沒說你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下去歇著吧?!?/br> “謝太太?!贝鋬旱吐曊f著,慢慢離去。剛拐過回廊,她終于忍不住,捂住臉哭著跑起來。 佛堂里,雪瑛聽到了哭聲,突覺一陣氣血翻涌,她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沖出佛堂,嘔吐起來。 2 窗外響起呼呼的風(fēng)聲,凌厲而悲涼。致庸對著案上一個寫有“恩人之位”的牌位長久地出神。半晌他自語道:“恩人在上,喬致庸眼下還不知道恩人是誰?可你既救了致庸的性命,就是致庸的再生父母,對喬家恩重如山。喬致庸只要活一天,就一定要找到你,當(dāng)面向你道一聲謝,我還要還你的三百萬兩銀子!可我落到今天這步境地,想做一時也做不到,我該如何是好?” 茂才和曹掌柜一前一后走進(jìn)來,看著他這副頹喪的模樣,半天也沒說出話來。曹掌柜猶豫了許久,方開口道:“東家,你這會兒有心情見我們嗎?”致庸勉強(qiáng)轉(zhuǎn)過身來,淡淡道:“二位請坐,我還是沒有得到這位恩人的一點消息?!泵湃滩蛔。瑤獾溃骸皷|家,你不覺得這件事可以先把它放一放嗎?眼下喬家有多少大事需要東家做出決斷,為什么你要一心糾纏在這件事情上呢?” 致庸神情陡然一變,顫聲道:“茂才兄,我不糾纏在這件事情上,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經(jīng)被朝廷圈禁在祁縣原籍,不準(zhǔn)離境,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了!”茂才道:“就是不能出境,也沒有天天守著這個恩人牌位痛不欲生的道理。東家有難,有人愿意拿出三百萬兩銀子救出東家,又不愿意讓東家知道自己是誰,東家何必一定要知道他是誰呢?天下萬事,皆由因緣二字而起,恩人仇人,皆是與東家有緣之人。像東家這般聰明的人,難道會想不通這個道理?或者說你遭了這場大難,從此自暴自棄,不愿意再想通了?” 這話說得極為嚴(yán)厲刺耳,曹掌柜趕緊向茂才遞了一個眼色。致庸背過身去,仍舊不為所動。茂才心中涌起陣陣煩躁,扭頭就要離去。這時長順走過來,遞給茂才一封信,道:“孫先生,廣州兩廣總督衙門來的!”致庸和曹掌柜同時回頭,向他看去。茂才不動聲色地接過信,也不看,徑直塞進(jìn)衣袋,快步出門。曹掌柜和致庸對視一眼,又勸了致庸幾句,便起身追出去。 曹掌柜趕到茂才房中,卻見那封信扔在桌上,已經(jīng)拆開了,茂才本人卻不在。曹掌柜朝信上瞄了兩眼,不覺吃驚,原來是兩廣總督哈芬哈大人又來信催茂才入幕,還承諾將來保茂才一個出身。這樣的信,就曹掌柜所知,已經(jīng)是第三封了。曹掌柜趕緊走出,四下看看,剛巧長栓走過,曹掌柜一把拉住他,問茂才在哪里。長栓撓撓頭,說是剛剛看他出門去了。曹掌柜心中一急,對著長栓耳語了幾句。長栓聞言一怔,點點頭,悄悄尾隨出去。 天快黑了長栓才一臉不屑地回到喬家大院,對曹掌柜撇撇嘴道:“曹爺,您倒是好心,想讓我扮那蕭何月下追韓信的角色,可那孫老先不是韓信,我一路跟著他,他倒好,彎都沒拐一個,就去了太原府一家一家妓院,尋開心去了!” 曹掌柜沒料到會聽見這個,愣了愣神,替茂才開脫道:“你小子別胡說,就算是去了,那也是男人心煩的時候去放松,又不損大節(jié)?!薄斑€不損大節(jié)呢,曹爺,店規(guī)上寫著呢,只要是大德興的人,一律不準(zhǔn)嫖妓,您老以前不是一直都教育我們不能去那種地方嗎?說是下賤無良男人的去處,去了被人知道就會趕出喬家大院。呵,現(xiàn)在輪到孫老先頭上,您倒換了一個腔調(diào)了” 曹掌柜又好氣又好笑,剛要開口,卻見張媽路過,大約耳中吹到幾句,已經(jīng)皺著眉頭要過來詢問了。曹掌柜知道張媽的脾氣,最看不慣這些事,拉起長栓趕緊走開,張媽在后面追不上,也只得暫時作罷。 茂才很晚才打著酒嗝,東倒西歪地回到喬家大院。曹掌柜看在眼里,暗暗擔(dān)心。他自個兒想了半天,最后還是去敲了茂才的門。 茂才好一會才過來開門。曹掌柜進(jìn)了門,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一陣子才小心翼翼地問起那封信。茂才倒也爽快,話也不說,就把信遞給了曹掌柜。曹掌柜裝作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又看了一遍,半晌試探道:“孫先生,曹某今日多說幾句,雖然孫先生追隨東家多年,可你到底是個讀書人,不得意才暫時棲身商界,眼前既然有了這么好的機(jī)會,喬家又到了這一步田地,孫先生的前程要緊,就不要再顧及東家和我們了!” 茂才聞言,突然奪過信,三下兩下撕掉扔了出去。曹掌柜一驚:“孫先生,你這是為何?”茂才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茶,也不說話,神情煩躁。曹掌柜嘆道:“孫先生,曹某不知該說什么!先生自幼讀書,十年寒窗,頭懸梁錐刺股,學(xué)得滿腹經(jīng)綸,肯定不愿一生終老在一個商人之家。不過東家眼下大難臨身,前途未卜,心思昏亂,孫先生若是又這時候去了,對喬家來說可謂是雪上加霜” 茂才舉手制止他,斷然道:“曹掌柜,不要再說了,我現(xiàn)在心頭也亂得很,不知該何去何從。喬家正踩在一道坎上,東家若能聽從茂才的安排,喬家或許還能走上一條重生之路,若不然,我就是留下,也無濟(jì)于事!” 曹掌柜聽出了弦外之音,趕緊道:“孫先生有什么良謀,快講出來,大家一起商量。若是都這樣鬧脾氣,只怕會越來越糟糕呢!”茂才帶氣道:“眼下喬家不僅僅是欠那位救了喬家的無姓無名的商家三百萬兩銀子的問題,更要緊的是每年欠著朝廷一百萬兩銀子,東家自己又被朝廷圈禁在山西,不準(zhǔn)出境,長毛軍五年不滅,東家就欠朝廷五百萬兩銀子,長毛軍十年不滅,東家就欠朝廷一千萬兩銀子。一年交不上銀子,東家就會被朝廷追究,喬家就要一敗涂地。曹爺你想一想,眼下是找這位恩人要緊,還是想一想喬家的未來更要緊?”曹掌柜連連點頭:“孫先生,你說下去,我來傳話給二爺,這樣大家也好做個商量。” 茂才看看曹掌柜,沉吟了半晌索性直言道:“我也沒什么太多的計謀??傊谝?,改弦更張,示弱于敵,喬家不但在票號業(yè)要收縮,在別的生意上也要收縮,要給相與商家.尤其是給朝廷一個一蹶不振的印象,讓皇上和懿貴妃漸漸忘了喬家,也讓眾多的大商家忘了喬家這么一個對手;第二,學(xué)一學(xué)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集中力量,把銀子投放到其他賺錢的行當(dāng)里,不計其他,悄悄做大;第三,二爺本人要退出江湖,斂去鋒芒,韜光養(yǎng)晦,直到解禁復(fù)出的一天,都不要再想什么貨通天下、匯通天下!” 這一席話聽下來,曹掌柜忍不住咂舌:“這也就是孫先生答應(yīng)留在喬家,不去兩廣總督府的條件,對嗎?只怕,只怕”茂才笑道:“曹爺,我現(xiàn)在算什么人?我不過是個師爺,一個東家想起來就用,過后就棄之一邊的人。何況這種時候,東家也許自有打算,用不著我多嘴!對了,曹掌柜,你告訴東家一聲,我得回家,我爹好像病了!”說著,他站起身,略略收拾了一下,也不愿再說什么,只沖曹掌柜拱拱手,接著走進(jìn)了大風(fēng)呼嘯的茫茫夜色之中?!皩O先生!”曹掌柜追著喊:“我讓長栓套車送你!” 3 三天后,茂才一回到喬家大院,長順就過來請他,說是大太太要見他。茂才一愣,猶豫了一下,仍舊去了。一進(jìn)門,曹氏便殷勤地吩咐看座看茶。茂才心里有點明白,神情反而淡淡的。 曹氏略略有點尷尬,想了想便先把張媽等下人們都打發(fā)了出去,接著沒話找話地問候了一番,才小心說起廣州的來信。茂才知道她多多少少聽說了一點,突然心頭一動,但趕緊忍住了,淡淡地說此事他仍在考慮之中。曹氏嘆一口氣,眼睛望著別處,略帶傷感道:“說起來,廣州倒也是個好地方,啊,孫先生上次自廣州回來,捎給我的衣料還有首飾,我都喜歡,真難為你想著我,每次出門都替我捎些東西?!?/br> 茂才大起膽子看著她道:“太太喜歡就好。只要太太喜歡,茂才就沒有白cao這一份心?!辈苁细与y過,低聲道:“真難為你一個大男人這么細(xì)心。自從曹氏嫁到這個家,除了致庸這兩年有時還能想到點,好多年沒有人對我這么細(xì)心了。”茂才心中一動:“那故去的致廣東家呢?”曹氏聽他這么一問,更是難過:“他,他在世時一心都是生意,很難顧及到我,我們感情雖好,但我在這個家里,倒更像他的一把總鑰匙,替他看家、看孩子、看守銀庫?!?/br> 茂才心頭一陣翻攪,自從曹氏幫他做了一對護(hù)膝,他心中便有了這個女人。遲疑了半天,他鼓足勇氣道:“太太,茂才心里也有幾句話想說,只是怕唐突了太太?!辈苁弦汇叮骸斑@些年來,孫先生對我而言對我們而言都已經(jīng)不是外人了,有話就說。” 茂才索性大膽道:“太太,我真恨自己是個一文不名的窮秀才,真恨太太已經(jīng)嫁人,還嫁在這么一個巨富之家,我第一次見到太太,就就喜歡上您了!”曹氏聞言,臉立刻紅了起來,眼里跟著涌出淚水,半晌方道:“孫先生,你你是真心的?” 茂才突然拉過曹氏的手,跪下顫聲道:“太太,茂才跟您說實話,我之所以不愿離開喬家去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就是因為太太太太當(dāng)年懇請我?guī)椭鷨碳叶蛇^難關(guān),從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可后來二爺翅膀硬了,他要自個兒飛了,票號一事,茂才一直與他極不愉快,后來更是弄到幾乎翻臉的地步,若不是想到您,當(dāng)時我就留在廣州不回來了,何至于拖延到現(xiàn)在!” 曹氏一時意亂神迷,那手就沒有抽得回來,哽咽道:“我的心都讓你攪動了孫先生,現(xiàn)在喬家又到了難關(guān),你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留下來再幫喬家一把呢?”茂才握緊她的手,眼含狂熱的期待:“太太,您我們離開這兒,您隨我到廣州去,我們”曹氏看著他,心頭大痛,抽回手去:“孫先生,我只怕你錯愛了,喬家有家規(guī),從來還沒有過一個嫁進(jìn)來的媳婦能夠再走出這個院子”一聽這話,茂才的心似乎被狠狠地嚙咬了一下,失望地站起來。曹氏大急。茂才要走又沒有走,想了想道:“只要太太一句話,茂才還是可以不走!” 曹氏趕緊道:“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會做,我我一向信賴你。”茂才出神地看了她一會,心中突然起了另外一個念頭,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太太,喬家到了今天,但凡是個明白人,都看得出來,眼下需要一個人站出來,幫太太,也幫喬家渡過難關(guān)。這次二爺鐵定是不能了,太太要想不讓喬家就此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就該站出來,重新接管家事!” 曹氏一愣:“我?”茂才看看她,繼續(xù)道:“太太,喬家所以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因為二爺替劉黑七收了尸,甚至也不是因為二爺執(zhí)意要進(jìn)入票號業(yè),做什么匯通天下的大事,喬家走到這一步,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掌管喬家家事的是二爺這么個人!”曹氏聞言更是驚訝:“孫先生,你說下去,你的話曹氏還是不太懂”“太太,我今兒個索性都說了吧。二爺這個人滿腹文章,聰明過人,果斷敢為,可他骨子里從來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說白了他經(jīng)商根本不是為了發(fā)財,而是為了所謂濟(jì)世救民。濟(jì)世救民當(dāng)然也沒有錯,可他卻不懂得自保,而且好大喜功,不知收斂,為人又過于鋒芒外露!就像這次,倘若真的審成通匪,那便是全家抄斬。太太若是繼續(xù)把喬家的家事交給他管,只怕就連太太自己,將來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曹氏被他說得害怕,一時忘情地抓住他的手:“孫先生你有什么辦法,快講出來讓我聽!”茂才道:“我讓曹掌柜給二爺帶話,只要他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我就可以留下,可我知道二爺不會答應(yīng)。因此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辦法。記得當(dāng)年太太將喬家的家事交給二爺時,曾和二爺有過一個約定,二爺只是幫太太暫時掌管喬家的生意,一旦景泰少爺長大,二爺就將喬家的家事交還給太太和景泰,有這話嗎?”曹氏遲疑起來:“有倒是有,可是”茂才打斷她:“那就是說,喬家真正的東家仍然是太太和景泰。眼下喬家危若累卵.太太真要為喬家的祖宗和后輩子孫著想,就該將家事從二爺手中收回,自己來經(jīng)管!” 曹氏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孫先生,你是說,你愿意替我掌管喬家的生意?”茂才單膝跪下:“只要太太信得過茂才,茂才一定幫太太把喬家的生意管好,不但每年幫二爺繳清欠朝廷的一百萬兩銀子,保住二爺?shù)娜祟^,而且還要暗暗擴(kuò)展喬家的買賣,讓喬家銀倉滿滿,卻絕對不會引人矚目,以致引起禍端!”曹氏心頭一陣難過:“孫先生是個能人,這我知道,可致庸怎么辦?” 茂才臉上現(xiàn)出復(fù)雜的神情,半晌道:“二爺本來就是老莊性情,他愿意讀書便讀書,不愿意大可遂他心意,游山玩水便是。倘若倘若太太不愿意收回家業(yè),實在不行還可以分家,因為不管怎樣,分家也總比捆在一起,一損俱損的好”曹氏一言不發(fā),面色凝重,沉思起來。茂才鼓足勇氣親吻曹氏的手道:“太太還看不出茂才的心嗎?我不求別的,只求太太能與茂才長相廝守,讓茂才這輩子能照顧太太”曹氏心亂如麻,避開他熱烈瘋狂的目光,顫聲道:“我只怕做不到可我這會兒也不知道怎么了,不想讓你離開我可是名節(jié),我的名節(jié),都說好女不嫁二夫”茂才也不說話,只瘋狂地去親吻曹氏的手。曹氏一動不動,一任他親吻,也不看他,渾身顫抖 4 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茂才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事情能成!曹掌柜顯然委婉地和致庸談過了,在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致庸同意了他的條件,但前提是茂才必須代替他繼續(xù)完成匯通天下的計劃。茂才堅決不肯,他再三聲明,他留下來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喬家要從票號業(yè)全面撤出,不獨南方四省的莊要撤,就連大德興茶票莊的字號,也要改回來! 致庸誠懇地對他言道:“匯通天下本來就是天下人的事,茂才兄若能繼續(xù)把票號開下去,代替我完成匯通天下的宏愿,我真的愿意把喬家的生意全部托付給你!”茂才聞言又是失望又是惱怒,他想了想,欲擒故縱道:“二爺,如果我們談不攏,我倒可以幫您推薦一個人。此人名叫潘為嚴(yán),一個月前還是平遙三江匯票號福州分號的掌柜。去年冬天,因為南北信路一時斷絕,這位潘掌柜沒有稟告總號大掌柜、廣晉源成青崖大掌柜的徒弟李德元李大掌柜,就越權(quán)將五十萬兩銀子借給福建將軍烏魯,讓后者去活動吏部,謀取剛剛光復(fù)的武昌城大帥之位。三江匯的李大掌柜看不出潘掌柜做這筆買賣大有賺頭,便發(fā)了一封急信,責(zé)令潘為嚴(yán)辭號,還要他于辭號之前追回借出的銀子。未想到烏魯活動成功,真的升為武昌城的領(lǐng)兵大帥,五十萬兩銀子如數(shù)還給三江匯,還付清了全部利息。此事一畢,雖然李大掌柜多方挽留,潘為嚴(yán)還是堅決辭了號?!?/br> 致庸好奇地問道:“為什么?”曹掌柜接過話頭道:“我也聽說了,據(jù)說這位潘掌柜和東家一樣,也是一位少年英才,一位不甘屈居人下庸碌無為的帥才!東家,據(jù)說這位潘大掌柜和東家一樣,也有匯通天下之心,繼續(xù)留在三江匯票號,已不能讓他實現(xiàn)一生的宏愿!” 致庸興奮起來,道:“有這么優(yōu)秀的人,你們怎么早不說!這就好了,茂才兄,以后你主持喬家其他的生意,讓這位潘先生主管票號生意?!泵胖币曋掠?,不依不饒道:“不,我已說過了,只要喬家還開票號,我就退出”致庸聽了,臉立時黑下來。這時就聽杏兒過來道:“二爺,大太太請您到她那里去一趟!” 致庸出門,曹掌柜將他拉到一旁,給他看了一封信。致庸雙眉皺起,低聲道:“信上說的事情屬實?”曹掌柜點頭。致庸怒道:“這個茂才兄,竟然克扣臨江茶山茶工的工錢,包養(yǎng)妓女,我真沒想到!”曹掌柜看了看周圍,又道:“聽說眼下他還在太原府包養(yǎng)了一個小妓呢!”“我明白了,”致庸道“不克扣茶工的工錢,他哪來的銀子包養(yǎng)妓女!”曹掌柜道:“東家,您看事情怎么辦?”致庸想了想道:“這件事情到你這兒為止。也許是我錯了,早該給茂才兄娶妻,該給他加工錢了!”說著他走去曹氏房中,見曹氏神情和往常大為不同,一臉慍色,開口就道:“二弟,有些事情,我想問你?!敝掠共桓易聛?,站著道:“嫂子想知道什么,就問吧。”“當(dāng)初你大哥過世,我照他的囑托,把喬家的家事交給你掌管,實指望你能將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yè)發(fā)展壯大,可是你不聽孫先生的規(guī)勸,執(zhí)意要做什么匯通天下,把事情做得一敗涂地,讓我和景泰也跟著你擔(dān)驚受怕?!敝掠钩泽@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落下去?!皬默F(xiàn)在起,不但你自己再也出不了山西,我們喬家受你的連累,每年開門頭一天就欠了朝廷的一百萬兩銀子。致庸,致庸,你把這個家弄得風(fēng)雨飄搖,你太叫我、叫你早死的大哥失望了!”致庸看她和往日不同,默默跪下:“嫂子教訓(xùn)得都對,致庸讓嫂子受驚、讓地下的大哥失望了!”曹氏站起,不理他這份恭敬:“你起來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嫂子也該尊稱你一聲二爺了。”致庸越發(fā)大驚:“嫂子”曹氏道:“叫你起來,你就起來,今天我有大事要跟你說!” 致庸站起。曹氏道:“致庸,這句話我本不該說,可想來想去,為了喬家的祖宗和后代子孫,我不說又不行!”致庸急切地道:“嫂子,你說!”“二爺,喬家不是你的喬家,也不是我的喬家,喬家是祖宗的喬家,后輩子孫的喬家,我這話對嗎?”致庸越來越摸不著頭腦:“嫂子這話對!”“嫂子是你大哥的未亡人,是喬家三門的長媳!喬家雖不是嫂子的,可你大哥不在了,嫂子身負(fù)著長門長媳的重?fù)?dān)。兄弟,不是嫂子狠心,是嫂子覺得,喬家的生意再讓你管下去,祖宗辛辛苦苦創(chuàng)下的這份家業(yè)真的就會徹底覆滅,喬家真的就會從此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地界兒”致庸大驚,霍然站起:“嫂子”曹氏道:“當(dāng)初嫂子和兄弟有過約定,景泰還小,待景泰長大,你將家事交給他,自己還回去讀書,科舉,任自己的性情活這一世。這會兒我覺得,我不能再等到景泰長大那一天了,兄弟你現(xiàn)在就可以把家事還給嫂子了!”“嫂子,你是說,你要將家事收回去自己掌管?”“嫂子不想這樣,可你把家事弄成今天這種局面,嫂子不能不這樣!”致庸倒平靜了,細(xì)心地問道:“嫂子的主意是誰幫著出的?”曹氏怒道:“二爺,你把嫂子看成什么人了?這樣的主意,還要別人替我出?”致庸道:“嫂子不要生氣,致庸不會說話。我只是想問一聲,嫂子將家事收回去以后,是自己掌管呢,還是再交給一個什么人替嫂子掌管?”曹氏拍案道:“你自己把家事弄成這樣,我現(xiàn)在把家事收回去,無論交給誰掌管,你都無話可說!”致庸還要說些什么,沒開口就被曹氏打斷了:“二爺,你什么也甭說了!嫂子這么做,也是為了你,孫先生今天早上對你說的話是對的,你現(xiàn)在成了朝廷盯住的人,動輒獲咎,我現(xiàn)在把家事收回去,讓你做個閑人,事情傳出去,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就不要多想什么了!我的話完了,你走吧!” 致庸回到內(nèi)書房里,一眼看見玉菡站著,目露驚慌。致庸看她一眼:“怎么,你都聽見了?”玉菡激動地點點頭:“二爺,這是怎么回事?嫂子怎么突然說出那種話來?”致庸發(fā)火道:“我怎么知道?”他猛地站住,喃喃自語:“嫂子一個本分厚道的人,喬致庸今日又落了難,按說不會在這種時候再落井下石,朝我的傷口撒鹽!”玉菡也道:“嫂子一天到晚呆在這座大院子里,能見到什么人?誰會幫她出這種主意?”這一句話提醒了致庸:“孫茂才!肯定是他!”玉菡道:“二爺真能肯定是他?孫先生為什么要這樣?難道他想” 致庸坐下來,沉思一會兒道:“這件事我要弄個水落石出。若是茂才兄真是為喬家著想,替嫂子出了這樣的主意,我不但不會怨他,反而要謝他!畢竟眼下他又一次接到了哈芬哈大人的信函,心里卻還想著喬家的家事。”他站起來,大聲問自己:“我喬致庸能讓這個既嫖妓又貪污茶農(nóng)工錢的孫茂才接管喬家的生意嗎?我能嗎?” 玉菡驚駭?shù)赝骸岸斈恪敝掠棺约夯卮鹱约海骸拔夷?!世道在變,我也要變!屈原屈老夫子怎么說的?舉世皆濁我獨清,舉世皆醉我獨醒。不不,我想說的小是這話。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舉世皆濁,我焉能獨清?我清得了嗎?哼,讀了那么多圣賢之書,空有滿腹經(jīng)綸,不去好好地做人,又嫖妓又貪污,他也不過是一個俗而又俗的人罷了,我喬致庸就是個俗人,他孫茂才居然比我還俗!”他坐下來,讓自己平靜,下決心,玉菡一直害怕地盯著他?!拔乙退?,我們要好好談?wù)?,太太,你放心,我不跟他算那些臭賬,什么養(yǎng)妓女,貪污茶農(nóng)的銀子,我只跟他談,他愿不愿意繼續(xù)把匯通天下的事做下去!如果我們能談得通,他能答應(yīng)我,接過票號生意繼續(xù)做下去,一年不行兩年,十年不行二十年,直到匯通天下實現(xiàn)的一天只要他能答應(yīng)這樣,我就聽大嫂的,把喬家的家事全部托付給他,自己回山里閉門讀書,再也不回頭過問世事!” 玉菡眼淚涌出:“二爺,你真的舍得?”致庸哈哈一笑:“我?我都到了這會兒,還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舍不得又能怎么樣?我舍不得也要舍得!”玉菡:“不”致庸回頭:“你想說什么?”玉菡含淚道:“二爺,知夫莫若妻,為妻知道二爺舍不得!不是二爺舍不得喬家的這一份家業(yè),而是而是因為二爺舍不下自己胸中這一顆英雄之心!二爺若能舍下匯通天下的大事不去做,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如何天天面對自己的英雄之心!”致庸僵立,如同一座雕像,突然回頭,淚流滿面卻不自覺:“不,你錯了!我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一顆英雄之心了,我現(xiàn)在只有一顆讓賢之心,一顆與世俯仰之心!孫茂才在哪里?我去見他!” 茂才這時正在房內(nèi)哼著小調(diào)品茶,聽到敲門聲,他一邊應(yīng)著,一邊開了門。一見致庸站在門外,他立刻變了一個人似的,神情倨傲而冷淡:“東家,原來是你。有事兒?”致庸走進(jìn)來坐下又站起,道:“茂才兄,有這么一件大事,我必須和茂才兄商議。剛才我大嫂找到我,要收回喬家的家事。這件事茂才兄想必也知道了?”茂才淡淡地:“啊,有所耳聞。”“茂才兄是怎么想的?”茂才避開他的注視:“東家,這是東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怎么好開口。不過東家應(yīng)有自知之明,大太太突然提出收回喬家的家事,一定有她的理由?!敝掠沟溃骸懊判?,我們就不要繞彎子了,大嫂的理由我知道,你也清楚。現(xiàn)在我想和茂才兄談的只有一件事,茂才兄,你想不想替致庸接管喬家的家事?”茂才心里發(fā)虛,一下緊張起來,有點語無倫次:“東家,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哦,一定是茂才這幾天話說多了,讓東家起了疑。東家,大太太今天提出收回家事,不過是一時的氣話,改天也許就會后悔。你想啊,一個女人家,就是再有能耐,還能管得了這么大個家事?”他突然回頭盯著致庸“還有二爺你,一心想著匯通天下,真的愿意放下自個兒的凌云壯志,喬家的事一切不管,交給大太太后就去到山中讀書?” 致庸心中有一點點吃驚,卻不動聲色:“茂才兄,致庸今日正為此事來見你。如果我下了決心,要把家事交還給大嫂,在辦這件事之前,就還需要為大嫂物色一位大才,來實際掌管喬家的生意?!泵挪幻獍抵械靡猓骸霸趺?,東家就是來和我商量這件事的?東家可不要想到我,孫茂才一介村儒,才疏學(xué)淺,你就是讓我做,我也不會做的!”致庸突然襲擊:“不是你!是你和曹掌柜昨天為我舉薦的那個人!原平遙三江匯票號福州分號的大掌柜,潘為嚴(yán)!” 茂才情緒頓時激烈起來:“他?這人我知道,這人其實不行!絕對不行!”致庸盯著他看:“茂才兄,你怎么了?據(jù)說潘為嚴(yán)此人,乃是當(dāng)今我大清國票號業(yè)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才,山西眾商家一聽說他從福州任上辭了號,個個躍躍欲試,要請他做自己的大掌柜,你怎么說他一定就不行?”茂才一時竟紅了臉:“東家,我說他不行就是不行。潘為嚴(yán)這個人,我早對其有所耳聞,從做徒弟開始,就不安分,喜歡變更章程,我行我素,當(dāng)了三江匯福州分號的大掌柜,更是霸道得對總號的招呼置之不理,視東家和總號大掌柜如無物,而且此人心狂氣傲,志大才疏,惟我獨尊,臥榻之旁,不容他人安睡。東家若是執(zhí)意要請這個人來掌管喬家的家事,別人走不走我不知道,反正孫茂才要辭號!”“不過茂才兄,潘為嚴(yán)盡管有這么多毛病,可他卻有一個長處,正合致庸的心。他的長處是,和致庸一樣,也有匯通天下之心。喬致庸可以放下喬家的生意不管,但決不會讓匯通天下的事業(yè)半途而廢,茂才兄,我本可以向大嫂舉薦你來接手喬家的家事,但既然你對匯通天下毫無興趣,我就不能不想到別人了!” 茂才心中暗暗吃驚,想了想,道:“東家,你剛才說的是真心話?你真想過把喬家的家事托付給我?”致庸眼睛一亮:“對!這些年來,茂才兄和我北上大漠南到海,做了多少大事,茂才兄的才識學(xué)問,致庸一直自愧不如。如果你愿意接手喬家的生意,把匯通天下的事業(yè)做下去,我干嗎還要舍近求遠(yuǎn),去請一個毫不相知的人來掌管喬家的生意!”茂才深深看他,突然明白那是他的真心?!鞍。@件事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東家,我并不是一定反對接著做匯通天下的大事這樣吧,東家剛才的話如果是真的,這副擔(dān)子,孫茂才接了!”致庸激動起來:“茂才兄,你說的是真話?”茂才更加激烈道:“孫茂才是誰,孫茂才是個吐口唾沫也要在地下釘個釘?shù)娜?!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致庸大喜過望:“好,太好了!茂才兄,我現(xiàn)在就去見我大嫂,舉薦你代替我接管喬家的家事!”說著他走出去,茂才大聲道:“東家,你慢走!”他望著致庸走遠(yuǎn),關(guān)上門,閉上眼睛,長出一口氣,不由得手舞足蹈,自語道:“孫茂才,孫茂才,沒想到,你也有這么一天!” 內(nèi)書房里,玉菡和曹掌柜緊張地站著,等待著。致庸一路走回來,神情激動,喊:“長栓,倒茶,我渴!”長栓倒一碗茶給他,致庸一飲而盡,大聲道:“出去!”長栓不明就里,提著茶壺走出去。致庸也不看玉菡和曹掌柜,大聲道:“曹爺,太太,我把喬家,交給孫先生了!”曹掌柜大驚:“東家!”致庸不回頭,也不答應(yīng)。曹掌柜看一眼玉菡,玉菡會意,曹掌柜匆匆走出。致庸回頭,疑惑地看一眼玉菡:“他怎么走了?”玉菡問:“二爺已經(jīng)為孫先生的事去見過大嫂了?”致庸道:“還沒有,我馬上就去?!庇褫沼f還休:“二爺”致庸看她:“怎么了,有話就說,怎么吞吞吐吐的!”玉菡臉色蒼白:“二爺,有件事,就是陸氏,也不敢說。”致庸越來越吃驚了:“什么事,連你也不敢說?”玉菡走上前,對致庸耳語一番。致庸變色,怒道:“胡說!我大嫂是個什么人,這不可能!”玉菡道:“可曹掌柜說,他昨天確實親眼看見孫先生在房里,跪在大嫂面前!”致庸還是不相信:“胡說!不可能!曹掌柜想干什么?我說不可能就不可能!”玉菡耐心地道:“二爺,冒掌柜也沒說大嫂和孫先生做什么別的事,他就說了剛才那一件事!”致庸哈哈大笑,驟然又面色嚴(yán)峻,道:“我明白了,曹掌柜這是嫉妒,他不想讓孫先生掌管喬家的家事!他知道大嫂對我喬致庸來說是嫂子,更是一個娘,我喬致庸可以死,也不會容忍別人玷污她的清名!曹掌柜,太可惡! 他大步朝外走。玉菡追出去,問:“二爺,你去哪?”致庸回頭:“我這會兒就去見大嫂,我要今天就把大事定了,免得夜長夢多!”陸玉菡無奈地望著他走遠(yuǎn),心情煩亂不已。 曹氏住的院門開著,致庸大步走進(jìn)來。杏兒忽然跑出,看見致庸,站住了。致庸吃驚地問:“杏兒,你怎么了?”杏兒囁嚅道:“二爺,大太太大太太一個人在哭。”致庸吃了一驚,道:“我大嫂在哭?為什么?”杏兒的聲音哆嗦起來:“不不知道?!敝掠罐D(zhuǎn)身沖進(jìn)曹氏房內(nèi)。曹氏急忙拭淚,站起,背身而立。致庸大叫起來:“大嫂!你怎么了?剛才杏兒說你在哭?”曹氏哆嗦了一下,道:“誰說我在哭,多嘴的丫頭,好好的我哭什么!”致庸看她一眼,放下心來,道:“啊,大嫂,有件事我想好了,要稟告大嫂?!辈苁系溃骸笆裁词卵剑慷?,你坐下說。”致庸扶她坐下:“大嫂,今天上午你說的事情,我想過了,大嫂要收回家事,致庸答應(yīng),但大嫂不可能自己出頭露面去管喬家的生意,致庸給二弟選好了一個人,大嫂可以將家事交給他掌管!”曹氏心中一驚,問:“誰?‘孫先生!孫茂才!”曹氏變色,轉(zhuǎn)過身去。致庸仍然興致勃勃:“嫂子,孫先生這人看起來其貌不揚(yáng),可做起生意來,連二弟都不如他!這些年二弟做的這些事情,全是他的計謀,他的功勞,而且,他還親口答應(yīng),要把二弟剛剛開了頭的匯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嫂子,將喬家的家事交給他經(jīng)管,二弟我放心!嫂子也盡可以放心!錯不了的!”致庸還要說下去,曹氏冷不丁地打斷了他:“二弟,他今天說的,要把匯通天下的事往下做?”致庸道:“對呀!”曹氏不語,半晌才又開了口:“二弟,你和孫先生談到了他的薪酬嗎?”“這個還沒有。不過我想過了,孫先生非比別人,我們給曹掌柜一份大掌柜的辛金和身股,我們給孫先生兩份,不行就三份,總之,我們喬家不能虧待了他!”致庸道。曹氏不語。致庸看她,起疑道:“嫂子,怎么了?對了嫂子,有人說昨天嫂子見了孫先生,莫不是你和他說到了這件事?”曹氏渾身一顫:“啊,我我讓杏兒給孫先生做了幾件夏衣,順便送給他”她下決心要說出來,猛轉(zhuǎn)過身去“致庸,你還不知道吧,孫先生昨天說過,若是我們請他掌管喬家的家事,他要和我們對半分利!” 致庸一驚,叫起來:“嫂子,真的?”曹氏避開他的直視:“對。還有接著做匯通天下的話,那是假的!”“假的?”致庸又叫起來?!俺诉@個,他還要你和弟妹離開家,去山中別館讀書,自此不再管喬家的事!”致庸內(nèi)心起了巨大波瀾,他深深看曹氏,突然道:“嫂子,有人看見,昨天孫茂才跪在嫂子面前,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曹氏臉色急變“哇”地一聲哭出來,捂住臉朝內(nèi)室里跑去,撲倒在床上。張媽和杏兒聞聲跑進(jìn)來,喊:“太太!太太!”內(nèi)室里,曹氏什么也不說,只是大哭。致庸在外間如夢方醒,渾身顫抖,大叫一聲:“這個孫茂才,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張媽跑出來,道:“二爺,大太太這是怎么了,一直在哭!”致庸想了想道:“你們出去!”張媽招呼杏兒出去。致庸走進(jìn)內(nèi)室,顫聲道:“嫂子,他他沒怎么著你吧?”曹氏哽咽道:“他他摸了我的手!”致庸的聲音提高了,他大怒道:“就只是摸了摸手吧?”曹氏大哭著點頭。致庸走上前去,一時撕心裂肺地喊:“嫂子別哭,你記住,什么事都沒有,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就連你剛才說的這件事,也只是你的一場夢,根本就沒這回事兒!聽清楚了嗎?”曹氏還在哭,致庸轉(zhuǎn)身招呼張媽和杏兒:“過來侍候大太太!”他大步走出。 茂才這時正在自己房間里,急得抓耳撓腮,不時朝窗外張望,一邊嘀咕:“怎么回事呢,怎么還不來回話呢?”他又朝外面一望,不覺大喜。只見長栓領(lǐng)頭,一干人等端著酒菜,魚貫而人,將酒菜放在桌上。致庸隨后走進(jìn)來。 茂才故作淡漠地:“東家,有事情說事情,還弄酒菜干什么?快說事情辦得怎么樣,酒可以以后再喝!”致庸坐下,長栓擺開兩只酒杯。致庸道:“長栓,斟酒!”長栓倒酒。致庸大聲道:“孫先生,請坐!”茂才不知虛實,坐下,嘻嘻地笑道:“東家,這還真喝呀?”致庸端起酒杯,盯著他,一飲而盡。茂才去端酒,致庸一把將酒杯碰翻。茂才意外地:“哎”致庸又喊:“長栓,斟酒!”茂才也跟著喊:“對,斟酒,你看我還沒喝,就撒了!”長栓看致庸。致庸大聲道:“看我干什么,斟酒!”長栓斟酒。致庸飲酒,茂才去端杯子,又被致庸打翻。茂才吃了一驚,變色道:“東家,你這是怎么了?”致庸掏出一把鑰匙,放在茂才面前,道:“喬家銀庫的鑰匙,孫先生不會不認(rèn)識吧?想要它嗎?”茂才臉上又現(xiàn)出笑容,趕緊道:“東家,不急不急,不就是一把鑰匙,再說眼下喬家銀庫里,也沒什么銀子了?!?/br> 致庸道:“孫先生,你不急我急,昨天晚上,我就把它從太太那兒幫孫先生要回來了,要交給你的!”“你看這謝東家。長栓,你怎么不斟酒?你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快斟酒!”茂才道。長栓又看致庸。致庸道:“看我干什么,孫先生讓你斟酒,你就斟酒!”長栓斟酒。茂才端起酒杯:“我敬東家一杯!”致庸不動:“孫先生,這是誰家的酒?”茂才一怔:“當(dāng)然是東家的酒。”“孫先生還想喝喬家的酒?”“東家,你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把酒杯給我,我侍候你喝!”“東家,你這是客氣什么?以后雖說你不管家事了,可你仍然還是東家”致庸猛地站起,怒喝一聲:“給我!”他從茂才手中奪過酒杯,把玩著:“孫先生,我聽我大嫂說,你在喬家管家,要和我們對半分利?”茂才變色:“東家,這也不過是說說,你怎么當(dāng)真了?”致庸傷心道:“你這個條件,我本來也可以答應(yīng)的!只是你太急了!”茂才不知深淺,道:“東家,你真是待我太好了,不過大太太也真是的,怎么能幫我提這樣的要求?”致庸道:“如果我答應(yīng)了你的要求,讓你接管了喬家的家事,你會怎么辦?”茂才信誓旦旦地:“我?我一定不辜負(fù)東家的重托,將匯通天下的事業(yè)做下去,做到底!”致庸又坐下去,道:“可我大嫂說,你接管了家事以后,喬家就從票號業(yè)全部撤出,本錢全拿去做有利可圖的生意,有這事嗎?”茂才一下急了:“東家,你看是這樣哪,當(dāng)時大太太這么問,我就那么一說”致庸又喝了一杯酒,道:“接管了喬家的家事之后,你還打算帶著大太太走州過府,一輩子守在她身邊?”茂才勃然變色:“東家,這話從何說起?”“還有,過不了多久,你就不止包養(yǎng)妓女,克扣茶工們的工錢銀子,就連這個家.也會是大太太一半,你孫茂才一半,最后不分彼此,都成了你的產(chǎn)業(yè),你不愿去廣州做哈芬哈大人的幕僚,留在喬家,就是為了這個,是嗎?”茂才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終于他跳起來:“東家,這是怎么說的?誰這么坑害孫茂才?”致庸“啪”一聲將杯中酒潑在茂才臉上,眼里冒出火光,大聲地道:“孫茂才,只要你能把匯通天下的大事做下去,做成功,你包養(yǎng)妓女,克扣茶工工錢的事,我都不說了。就連喬家的產(chǎn)業(yè)分給你一半,我也不會舍不得,可是你不該打她一個女人的主意喬家的酒,你真是喝到頭了!” 他“嘩”地一聲把桌子掀翻:“來人!”長順帶人闖進(jìn)來?!皩O茂才,你知道我大嫂是個什么人?她是我大嫂,可我是她從小養(yǎng)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個娘!”致庸叫道,眼里像是要噴出火光,他猛一回頭,對長順等人道:“還愣著干什么?把這個狗東西,連同他的鋪蓋卷,給我扔出去!”長順大喝一聲:“上!”眾人將茂才架起,長栓抱起茂才的鋪蓋卷,往外就走。 茂才大叫:“喬致庸,你想干什么?長順,你們這些狗東西,快把爺放下來!”致庸跟出屋外,余怒不息:“來人,抬一大桶水,給我把這狗東西弄臟的地方?jīng)_干凈了!”兩個仆人抬一大桶水來“嘩”地倒進(jìn)室內(nèi)地下。外面,眾人架起茂才就往外走。茂才大叫:“把我放下來!你們不能這么對我!”眾人回頭看致庸。致庸叫道:“扔出去!”眾人將茂才抬至門前,長順發(fā)一聲喊:“給他來個遠(yuǎn)的!一二——!”只聽“撲通”一聲,茂才被遠(yuǎn)遠(yuǎn)地扔了出去,接著,長栓將茂才的鋪蓋卷扔到他臉上。茂才跳起來,叫道:“喬致庸,你這樣待我,是會后悔的!” 致庸道:“孫茂才,我本不屑再跟你說什么,可又不得不警告你,走出這個大門,你出去要是敢胡說一句,我就讓人割了你的舌頭!我說到就能做到!”茂才道:“好!好!喬致庸,這次算我孫茂才輸了,我認(rèn)栽了!你說的沒錯,是我把事情辦得太急了!可是喬致庸,我可告訴你,離開我孫茂才,你們喬家也完了,你自己也死定了!不信咱走著瞧!”長順這會兒也不結(jié)巴了,喊:“孫茂才,人丟成這樣,還不快滾!”茂才抱起鋪蓋,邊走邊喊:“走就走!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走,我去廣州,去兩廣總督哈芬哈大人那兒做官去!在你這兒發(fā)不了財,我到哈大人那兒發(fā)大財去!”玉菡和曹掌柜趕出來看。致庸氣得眼里含淚,道:“真沒想到,一個人能變成這個樣子!”曹掌柜勸道:“東家,這種陰險無恥的小人,您不值得跟他生氣,您把他得罪得太苦了,他會記我們一輩子仇!”致庸轉(zhuǎn)身,對曹掌柜道:“快派人打聽清楚潘為嚴(yán)大掌柜的行程!一定要把他搶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