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你們的，醫(yī)院待這么多天，吃沒吃好睡沒睡好，都別推了?！崩钕阃グ衙鞅M碗搶過來，復(fù)又把自己碗里的米飯全撥回去，將碗塞到他手里，“我也愛吃紅薯，別跟我搶。”

    明盡抱著半碗米飯，對他笑了：“那留給……師父明……天吃。”

    李香庭見明盡把米飯送回廚房，又拿個空碗出來，盛上紅薯湯，也不夾菜，只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湯水，他總是把好東西留給別人，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十三歲的男孩子，還不到自己肩高，清瘦的臉上總洋溢著單純的笑，讓人看得心疼，李香庭夾了塊菜給明盡：“別光喝，吃菜?！?/br>
    明盡瞳眸清澈，笑得眼睛彎彎，把菜夾進(jìn)嘴里：“謝謝?！?/br>
    吳碩打趣：“小明盡話講得越來越利索了，以后就不用心念，能讀出佛經(jīng)了?！?/br>
    王朝一：“真神奇，怎么突然就能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天生不會講話?！?/br>
    明盡聽他們這樣夸自己，又害羞又急，臉都悶紅了，又講不利索起來：“不不——不——是?！?/br>
    王朝一摸了下他光禿禿、冰冰涼的腦袋瓜子：“以后教你認(rèn)字，你就能自己看經(jīng)書，不用燈一師父一句一句教了?！?/br>
    吳碩：“還可以教你畫畫，想學(xué)嗎？”

    明盡直點(diǎn)頭：“想！”

    一大幫人其樂融融，李香庭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美好的事情，食欲都變好許多，一邊笑一邊大口啃土豆。

    真好吃，比從前吃過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好吃。

    王朝一把碗里米飯吃得干干凈凈：“太香了！”

    李香庭道：“等天暖我們自己試著種，就不用出去買米了，到時候天天吃大米飯?！?/br>
    “好！”兩人同時應(yīng)聲。

    明盡也跟著：“好！”

    李香庭又拿了顆土豆啃：“最近你們不要外出，有什么需要的告訴我，我去辦?！?/br>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

    吳碩說：“那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冒險啊，上次你們在憲兵司令部門口大鬧，估計鬼子都記住你的臉了?！?/br>
    王朝一接上說：“我臉生，下回進(jìn)城我去?！?/br>
    “你們路都摸不熟，而且路程遠(yuǎn)，我跑習(xí)慣了腿腳麻利點(diǎn)，就這么定了，吃飯吧，吃完去迦藍(lán)殿，我給你們兩講講壁畫?！?/br>
    王朝一：“可是……”

    李香庭往他嘴里塞了個小土豆：“快吃吧?！?/br>
    忽然，前殿傳來異動。

    幾人都聽到聲音，面面相覷。

    李香庭起身：“朝一，帶吳碩回屋，別出來?！?/br>
    吳碩拍桌憤然道：“不用！我倒要看看他們又想干什么！有本事再給我一刀！”

    “別意氣用事，”李香庭語氣重了兩分，“快去?！?/br>
    王朝一拉著不情不愿的吳碩走了。

    李香庭往前殿去，見幾個日本兵到處亂翻，他上前阻止：“酒井中佐說過不讓你們再來這里搶文物！”

    日本兵推開他，語氣淡淡：“我們又不要文物?！?/br>
    “請你們離開，否則我會再次去憲兵司——”話未說完，一個日本兵一腳踹過來，踢得他退后幾步。

    李香庭繼續(xù)追上去：“你們的長官答應(yīng)過，你們不能違抗命令！”

    刀尖指過來，抵在他的胸口。

    矮小的日本兵仰視著他：“你又不是寺廟的主人，關(guān)你什么事？這些都是和尚的東西，就算我們帶走，你也無權(quán)過問，滾開?！?/br>
    明盡聽此話，趕緊迎上來：“請……你們……離——”

    但日本兵壓根不顧他說了什么，嗤笑一聲，繞開人繼續(xù)往前搜尋，他們此行目的確實(shí)不在壁畫和佛像，而是試圖找些食物。

    一群人往齋房去，遠(yuǎn)遠(yuǎn)聞到飯菜香，紛紛激動不已，像狗一樣嗅著氣味找過去，看到滿桌未吃完的飯菜，狼吞虎咽起來。

    李香庭沒再阻止，只要不傷人，不損害、掠奪寺院的文物，喂他們吃點(diǎn)便吃點(diǎn)吧。

    不一會兒，桌上的飯菜被扒光了。

    日本兵似乎還不滿足，又到別處試圖搜羅點(diǎn)吃的，什么都沒找到，便要離開。

    “佐藤呢？”少了個日本兵。

    “在這！看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個小眼兵從后院跑過來，手里的魚滑落在地，又彎腰去抓，“好多魚！快來抓！”

    李香庭愣了下，怎么還有魚？

    很久之前他怕日本兵濫殺，和明盡將水池里的幾十條魚帶到遠(yuǎn)方的河里放生了。現(xiàn)在水池里那四條是明盡前幾日出去化緣時從漁夫手里用佛珠換來的，他太喜歡這些小生命了，想盡微薄之力救它們性命、養(yǎng)它們長大，他以為日本兵這么長時間沒來搶奪寺廟的東西，小魚們不會有危險，沒想到……

    看到自己養(yǎng)的魚在地上掙扎，明盡要上前。

    李香庭攔住他，把人按在身后，對日本兵說：“太君，這是寺里的靈魚，不能食用。”

    幾個日本兵沉默地看著李香庭，互相對視，忽然狂笑起來，對抓著魚的小眼兵說：“在哪里？快帶我們?nèi)?！?/br>
    小眼兵在前面領(lǐng)路，另外三個跟在后面。

    李香庭也緊隨：“太君，佛門凈地不能殺生，佛祖看著，日本也有很多人信仰佛教，我可以做其他食物給你們……”

    沒人理他。

    幾個日本兵興奮地跑到東院水池，用刺刀去扎水里的魚。

    “不……要……不要！”明盡淚流滿面，掙扎著要上前，“因果……有……有輪回，善惡——”

    李香庭怕明盡激怒這些畜生，捂住他的嘴：“我來說。”

    明盡緊攥住他的袖子：“救救——救救——”

    李香庭沒有底氣承諾，轉(zhuǎn)身上前，站到日本兵身后勸阻，可他們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繞著水池追魚。

    他直接拉住一個日本兵，還未說出話，便被槍柄砸到腹部。

    “混蛋！”日本兵舉槍上膛對著他，“煩人！”

    另一個日本兵勸說：“別殺他們，讓他們給我們做魚。”他從刺刀尖拔出魚，扔在明盡身前，“去做魚，清蒸就好，保留魚的鮮美。”

    明盡跪倒在地上，捧起還在跳動的生命，血沾了一手。

    這是他第一次觸碰鮮血。

    日本兵見他不為所動，用槍指著：“你，去給我們燒魚！”

    李香庭擋到槍口前：“他是出家人，不能殺生。”

    日本兵朝他們腳邊發(fā)了一槍。

    泥土彈起來，飛濺到身上。

    日本兵用蹩腳的中國話說道：“我數(shù)到三，不去，我就殺了你們?！彼尶冢瑢χ鞅M的腦袋，“一，二——”

    “我去?！崩钕阃ネ崎_槍，“我去做。”

    日本兵收起槍，笑起來：“良民大大的。”

    李香庭轉(zhuǎn)過身，抱住明盡，對他耳邊輕輕說：“你去師父房里，別出來，好嗎？”

    明盡哭著搖頭。

    “別聽，別看，去背經(jīng)文，好嗎？”

    明盡嗚咽起來：“怪……怪我。”

    “不怪你?！崩钕阃ニ砷_他，快速拭去他的眼淚，“聽話，我們得活著?！?/br>
    明盡噤聲，只不停地流淚。

    李香庭也紅了眼眶：“聽話，去?！彼麑⒚鞅M拉起來，往遠(yuǎn)處推，“別回頭?！?/br>
    明盡一邊哭一邊走遠(yuǎn)，始終沒有回頭。

    日本兵將四條魚全部抓了出來，只有一條還活著。

    李香庭沒殺過魚，更沒做過，自打來了華恩寺，也未曾食過葷腥，看著面前翻騰的小魚，他雙手顫抖，無從下手。

    外面的日本兵不斷催促。

    李香庭按住魚，它忽然不動了，好像預(yù)知了自己的命運(yùn)。

    他看著魚的眼睛，仿佛覺得……它也在憐憫自己。

    要怎么做？

    他舉起菜刀，落下兩寸，手懸在半空，又高高抬起……周而復(fù)始，難得硬下的心，在最后一刻總是軟掉。

    李香庭眼淚瞬間傾瀉而出，還是松開了手。

    他抱頭蹲在砧板邊，耳邊盡是外面日本兵的歡聲笑語，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快一點(diǎn)！”

    “中國人做什么都做不好?！?/br>
    “哈哈哈哈是啊——”

    李香庭忽然站起來，拿起菜刀往外去，還未走到門口，被進(jìn)來的王朝一攔住。

    王朝一愣愣地看向他手里的刀，低聲問：“你要干什么？”

    “跟他們拼了。”

    “你瘋了！他們有槍?！蓖醭粖Z了菜刀，把人往里推，“吳碩重傷未愈，燈一臥床不起，明盡是出家人！你，我，兩個！你覺得能對付得了他們嗎？如果我們死了，寺廟怎么辦？壁畫怎么辦？兩位和尚怎么辦？”

    李香庭緊咬牙，嘴唇不停顫抖著。

    王朝一看向砧板上的魚，猜到一二：“我知道你不殺生，我來，你去照看他們。”他拍了拍李香庭的背：“老師，你清醒點(diǎn)，別做傻事！我們不能沒有你！你平時是怎么跟我們說的！”

    李香庭咬牙沉默。

    王朝一送他出去，對日本兵點(diǎn)頭，一邊比劃一邊道：“他廚藝不好，我來，我給你們做魚?！?/br>
    日本兵圍著小火堆烤土豆，沒搭理他。

    王朝一推了李香庭一下：“快去?！?/br>
    李香庭轉(zhuǎn)去燈一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