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今——”

    陳今今猛然回頭，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淚又快要掉了下來。

    李香庭圍著她送的圍巾，徐徐走來。

    她強(qiáng)忍住酸澀，笑著道：“不是說好不送的。”

    李香庭伸過手，將一串佛珠給她：“戴著?！?/br>
    陳今今趕緊接了過來，套在手上：“謝謝。”

    李香庭凝視她泛紅的眼睛：“我為你留一炷香，等你來了燒?！?/br>
    “好?！彼首鬏p松地抵了他的肩膀一下，“放心吧，我命大，佛祖也會保佑我的，走啦?！?/br>
    “去吧?！?/br>
    陳今今最后看了他一眼：“明寂，你抱抱我吧。”

    李香庭紋絲不動。

    她低下頭笑了：“算了，我——”

    話音未落，一個溫暖的懷抱蓋過來。

    他輕輕籠住她清瘦的身體：“今今，再見?！?/br>
    “好?！边@一次，換陳今今推開他，她知道不該一味貪圖溫情，否則又該放不下了，“再見。”

    陳今今努力保持微笑，不想在最后一刻露出一點(diǎn)窘迫和悲傷，她笑著轉(zhuǎn)過身，頓時又淚如雨下，騎上馬，頭也不回地離去。

    李香庭立在寺門口，望著她的背影逐漸消失。

    他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昨夜，他亦一夜未眠。

    坐于佛殿手握佛珠，祈愿余生福澤皆報于她。

    愿諸事皆順，一路平安。

    另遇，所愛。

    ……

    第109章

    戰(zhàn)時交通不便，陳今今周轉(zhuǎn)一個星期才到滬江，周參謀給她寫了份介紹信，所見之人是中.共地下黨.員，滬江大學(xué)的文學(xué)教授，兼任滬江雜志副主編，姓粱。

    陳今今找了家小旅館落腳，重歸舊地，沒有到處走走看看，第一時間去學(xué)校找到粱教授，說明來意后，兩人便約好晚上七點(diǎn)半春興茶館見面。

    身上帶著兩年所寫的稿件和重要膠卷，陳今今片刻不敢離身，也不敢去人多眼雜的地方瞎晃，一直待在旅館里，守著點(diǎn)出門，與人碰頭。

    梁教授比她還要早到十分鐘，已經(jīng)在包廂內(nèi)點(diǎn)好茶水和點(diǎn)心。一見人，立馬站起來迎過去，與她握手：“同志，你好，學(xué)校人多眼雜，講話多有不便，怠慢了?！?/br>
    “這里？”陳今今警惕地掃了遍四周。

    “放心，都是自己人?！?/br>
    陳今今點(diǎn)點(diǎn)頭，緊握著公文包的手這才松了些。

    梁教授帶人落座，給她倒了杯茶。

    陳今今顧不上品茶，將厚厚一疊稿件拿出來，遞給他：“您過目。”

    梁教授肅穆地接過來，快速翻閱一番，做久了編輯，對文字敏感，一目十行，有效捕捉關(guān)鍵詞，動容地連連點(diǎn)頭：“太好了，這不僅是對前線的真實紀(jì)錄，更具人文關(guān)懷，從一個小士兵，一個小人物的故事切入，更容易引起群眾共鳴?！?/br>
    “還有照片?！标惤窠窠忾_外套，扯出里面的襯衫衣角，用頭上細(xì)細(xì)的發(fā)夾將線挑斷，把縫在衣服里的膠卷取出來，“淪陷區(qū)，怕有意外，只能這樣藏著?！?/br>
    粱教授雙手接下：“辛苦你了，國家和人民都會感激你的?！?/br>
    “不辛苦，應(yīng)該的?！?/br>
    梁教授將膠卷收好，又大致掃了遍稿件：“但你也知道，如今日方管控嚴(yán)，文化界深受影響，禁止一切對其不利的言論，想公然發(fā)表是不可能的，只能做成我們的地下刊物?！?/br>
    “周參謀跟我說過，了解?！标惤窠駡远ǖ溃骸澳呐露嘁粋€人看到，能多喚醒一個民眾的抗日精神，都是值得的?！?/br>
    “后續(xù)事宜，我會全力安排，盡可能以最快速度出版。

    “那就勞煩您了。”

    “為國之事，不談勞煩?！绷航淌谕屏讼卵坨R，抬眸看她，“陳同志以前是小說家？”

    “算不上家，混口飯吃而已?！?/br>
    梁教授微微蹙眉，回味著她的名字，這才反應(yīng)過來：“《花墻》可是你所寫？”

    “對?！?/br>
    “鄙人有幸讀過你這部作品?！?/br>
    若是從前，陳今今定會洋洋自得一番，再與他侃侃而談，可千帆歷盡，人已變得低調(diào)許多，只說：“年少拙作，見笑了?！?/br>
    “你過謙了，《花墻》當(dāng)年可是銷量火爆，你能來寫這些，是文壇幸事。”梁教授微嘆口氣，“只是如今黨內(nèi)經(jīng)費(fèi)有限，怕是——”

    “我不需要報酬，”陳今今知道他要說什么，“這是一個中國人應(yīng)該做的。”

    梁教授欣慰地點(diǎn)頭：“非常感謝你的付出?！?/br>
    陳今今以彼之話回應(yīng)：“為國之事，不談感謝?！?/br>
    “那你以后還會寫愛情小說嗎？你的讀者們可是翹首以盼?！?/br>
    陳今今微笑了笑：“國不安，不談愛。”

    ……

    梁教授有家室，身份對家中保密，不能在外逗留過長時間，兩人簡要聊了聊，交接完畢，便分別了。

    心里最大的事放下，整個人都松快很多。

    陳今今也終于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不用顧忌任何。她的手插在兜里，摸著幾個粗糙的銅板和大洋，渾身上下只剩下四塊多錢了，還得省著，買點(diǎn)膠卷。

    陳今今家境優(yōu)渥，雖父母早離異，但從小到大不缺錢花，一直大手大腳的，后來書賣的不錯，賺了不少稿費(fèi)，便更加不懂節(jié)制，大肆揮霍。

    戰(zhàn)爭爆發(fā)，她積攢下來的錢財幾乎都捐了出去，只留有小部分用來買紙筆、膠卷，直至今日囊中羞澀，連個像樣的旅館都住不起，就連剛才茶館里梁教授點(diǎn)的糕點(diǎn)都被她打包下來，留做明日的口糧。

    陳今今走進(jìn)繁華熱鬧的租界，還是記憶中的驕奢yin逸，她路過從前常出入的酒館、舞廳，數(shù)不清多少個日夜是在里面渾渾噩噩度過的，她曾經(jīng)視酒如命，一天不來上兩口覺都睡不好，可這兩年跟著各個部隊行軍打仗，自然而然也就戒掉了。

    雖沒錢，但漂亮女人進(jìn)了這些地方，有的是男人搶著買單，可她如今是到門口都不想進(jìn)去喝兩杯、扭兩下。

    陳今今心灰意冷地走在漫天香粉里，燈紅酒綠看得越多，越讓她覺得難過。前方戰(zhàn)士們饑寒交迫，在水深火熱中奮勇殺敵，這里的人們卻還在醉生夢死里一擲千金……

    她不愿再多待一秒，便要回旅館歇息，好好想想接下來去哪里。

    回去的路上，遇到個行乞的老頭，可憐巴巴地躺在街邊。陳今今捏了個銅板放進(jìn)他碗里，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再放了一個。

    即便自己也很窘迫，但起碼目前尚能溫飽，見到苦難，幫上一把，讓她心里會好受一些，她想：如果李香庭在這里，一定也會傾囊相助的。

    又開始思念了。

    一旦陷入這種情緒，便長久不能自拔。

    陳今今努力壓制著情感，讓自己不去想他。

    在黯淡的路燈下緩慢地行走，卻每一步，都是他。

    她不禁想起與李香庭初次相遇的場景，可惜那時喝得爛醉，怎么碰面的？怎么鬧進(jìn)警察局？是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

    如果能忽然想起就好了，真遺憾。

    陳今今進(jìn)了旅館，看到公共區(qū)域的雜志架上放了些報紙，便問前臺坐著的女人：“小妹，報紙能借我看看嗎？看完了我就還下來。”

    “你隨便看。”小妹還把柜臺上的遞過去，“這是今天的?！?/br>
    “謝謝?！?/br>
    陳今今拿著報紙回屋，將窗戶關(guān)了，趴在床上慢慢看。

    果真是日方嚴(yán)格管控下的滬江，各版面都是撲面而來的小心翼翼和虛偽，她快速翻看，掃過一條條無趣的標(biāo)題，換了一張又一張。

    忽然，版面上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人。

    陳今今騰地坐起身，將報紙貼近眼睛，仔細(xì)辨認(rèn)上面的一張照片，這不是……杜末舟嗎？

    她看向下方的小字，指尖掐住報紙，快把它穿透。

    怎么會……他怎么會做了個賣國賊！

    ……

    當(dāng)年陳今今隨杜召和杜和的軍隊南下，他們就是在淞滬戰(zhàn)場上分開的，這一別，亦是兩年。

    不管杜末舟是不是漢jian，陳今今都想再見一面曾經(jīng)那個驍勇善戰(zhàn)、不顧性命沖在最前方的將領(lǐng)。

    她打聽到杜召時常出沒在不飛花，便到那試試能不能碰上。

    陳今今沒有像樣的裙子，兩套換洗衣褲在戰(zhàn)場的摧殘下早就破舊不堪，門衛(wèi)一度攔著她不讓進(jìn)。陳今今沒辦法，去舊物市場花四個銅板買了條樸素的旗袍。

    人長得美，稍作打扮便招蜂引蝶，這兩日，不停有人邀請她跳舞，陳今今一一拒絕，一直坐于角落，在小筆記本上寫東西，與這飄渺渾濁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第三天，她照舊找個不起眼的位置坐著，有個西裝革履的先生過來搭訕：“在寫什么？”

    陳今今沒理他。

    “小姐？”先生坐到她旁邊。

    陳今今這才抬臉。

    “我猜，你是個詩人?！?/br>
    陳今今笑笑，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示意自己是聾啞人。

    先生看中的是樣貌，聾啞也好，瞎子也罷，并不妨礙眼前這位美女給人帶來的賞心悅目，他道了聲歉，與侍應(yīng)生要了紙筆，寫下一行字，展示給她看——能邀請你跳支舞嗎？

    陳今今搖搖頭，往腳指了指，示意自己是個瘸子。

    先生笑了：“小姐拒絕人的方式真有意思?！?/br>
    陳今今攤了下手，視線穿過人群，落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