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男人身著一席玄色長袍,衣袍之上繡著龍紋圖案, 長身玉立,雖已算不得年輕了, 但仍能依稀看出眉目間的俊朗。 他的瞳仁深邃, 見聞初堯踱步走近, 施然行禮, 眼里閃過一絲復雜之色。 自從他這個兒子頻繁出征打仗開始,兩人甚少有機會這么單獨聊天。 景順帝心知肚明,其實更多時候是因為聞初堯刻意地避開。 太子日漸成長,里里外外都愈發(fā)有了一個成熟儲君的模樣, 自然也不需要再從他這里獲取什么知識。 更何況, 他也知曉—— 他這個兒子,是怨恨他的。 怨恨他的不作為, 怨恨他在箐瀅還活著的時候不相信她, 甚至于…是漠視,是……看著她步入了死胡同, 直至死亡。 而在她死后,又來深情地彌補。 “這么久了,咱們父子也算是能再次單獨聊聊?!币娐劤鯃蛘埻臧埠筮t遲不吭聲,景順帝停頓了兩息,還是緩緩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想好怎么過了嗎?” 世人皆言,皇帝對太子寵愛不已。 但甚少有人知曉,他是心中始終對這個兒子有愧,所以這幾年才秉持著默認的態(tài)度,歷練他,嚴厲要求他,而后,逐漸把權力下放。 父子兩人在這一點上默契得很,一人放,一人接,絕口不言這其中的緣由。 故而朝堂上,如今大片的朝臣已然是太子一黨。 盡管如此,景順帝卻總也覺得,他做得還不夠多。 他甚至還想著,能不能把他與箐瀅的兒子,這么出色的兒子,把他未來的道路再鋪的順一些,再順一些。 于外人而言,他是帝王,可于兩人為數(shù)不多的私下相處而言,此刻,景順帝只想做個普通的父親。 為他與心愛之人所生的兒子籌謀一二。 外頭的日光斑駁地覆了進來,粼粼光斑投射在地面上,些許炎熱的氣息,無形中中合掉了書房內(nèi)的緊繃氣氛。 “父皇糊涂了?!甭劤鯃蛘驹诖皺羟埃项^的紋路把光影篩成了淺淺的淡黃色調(diào),落在他的前額,驀地顯出了幾分旁觀者的冷淡姿態(tài),“明日便是母親的忌日,我如何能過的安心呢?” 景順帝聞言一愣,神色頓時有幾分不好看起來。 “您生氣了嗎?”聞初堯仿佛意料到了一般,接著便問,“兒臣還以為,您縱容那個女人至此,是不會在意母親的這些……小事的?!?/br> “朕是天子,阿堯。”景順帝的聲音陡然一厲,“箐瀅的死,的確是朕的疏忽,可是…朕又哪里能時時刻刻顧得了她呢?”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不想同你吵。”景順帝把書冊放回到書架上,大步走至上首座位,“我們父子倆……心平氣和地聊幾句,不好嗎?” 聞初堯依言坐下,淡淡地應了句,但仍是那般。 叫人挑不出錯,卻也能一眼看出,他沒什么興致。 過去這個兒子在他面前,向來也算是會愿意演一演的,只是……近幾年,兩人越發(fā)地沒有能夠好好聊一次的機會了。 “當然好。”聞初堯微微頷首。 他索性順著對方的意思,直入主題,“兒臣這次來,也是有事想同你請示的?!?/br> “說說看。”他這么配合,景順帝的神情漸漸舒緩了兩分,思及太子近日的動態(tài),眼眸微閃。 “張家,若是父皇執(zhí)意要留,那…兒臣也可以暫時地裝作不知?!比箮шP系固然能穩(wěn)固政權,可是那是弱者的舉動,而且,這種關系也并非全是有利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時間久了,扎人的野草也會悄無聲息變成索命的藤蔓,無聲奪走呼吸。 就正如……如今的張家。 “但是,皇后執(zhí)意要把族中的那些人塞給兒臣,這是否……”太癡心妄想了些。 把他當踏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接。 之前是無所謂,當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景順帝瞥了他一眼,內(nèi)心恍然:合著這小子突然改口說人話,是因為有求于他啊。 微妙的熟悉感充斥心頭,惹得他無聲沉默了一陣,“這件事…朕幫你處理掉…但,朕也有條件?!?/br> “這么久了,你是得需要一個子嗣了,否則…朕這位置傳的也不安心?!边@些不過是托詞,其實于他而言,更多的,只是想看到他與箐瀅的兒子,也能延續(xù)血脈,“你與你的太子妃感情好,父皇看在眼里,但是這子嗣…” “您放心,很快便會有了?!彼膬鹤樱膊皇请S隨便便哪個女人就能有資格生的,“往后,若是再有什么人求到您面前,也勞煩…父皇,能夠幫兒臣拒絕一二?!?/br> 心里明白皇帝的意思,所以聞初堯無形中對他所做的那些骯臟事就更為排斥。 如今皇帝已然是放權,他登基也不過就是走個流程的時間,所以那些自作聰明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便也尤其得多。 物盡其用,由皇帝開口,他能少去很多的麻煩。 聞初堯忍不住有幾分走神,想到了柳殊。 想到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那些事情。 他與眼前的這個男人,總歸還是不一樣的。 他與柳殊的結局,定然…也是不一樣的吧。 …… 月光如水,夜色深濃。 云層將白日里的熱浪團團圍起,斂去大半的暑氣,唯余月光之下,蟬鳴蛙叫的動靜。 東宮內(nèi),一切靜謐而美好。 柳殊早早便等著聞初堯來。 先前沖動應下了他的話,如今她越想越有幾分心虛,故而那日之后,索性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那幅畫的補充與潤色之中。 本是為了避開聞初堯些,可誰知這人也像是突然又忙起來了一般,如此,兩人倒是詭異地歲月靜好了起來。 半晌,殿門外傳來宮人們的請安聲,柳殊定了定神,下一瞬,就看見男人推門走了進來。 自家的太子妃盛裝打扮,正坐在桌前候著。 淺緋色的上襦,布料里大約是摻雜了些許閃亮的銀絲線,幽幽燭光下,女子瑩白的肌膚若隱若現(xiàn)。 以至于聞初堯第一眼沒有瞧見桌案上的酒盞,他周身的冷峻在此刻消弭,頓了兩瞬,才挪回視線,眉梢微挑道:“要喝酒…?” “你坐。”柳殊倒是一反常態(tài),先給他倒了一杯,“生辰,不就是得高興嘛。” 她壓下了心中的那些想法,面上神情溫和,“我聽說……漠北人有下落了?”她今日午間剛回來,松蘿她們便興沖沖來說了這個消息。 其實,柳殊也知曉,這是聞初堯想讓她知道的,故而,她今日索性直接把酒給備好了。 “這兒還有面,你嘗嘗?!边呎f著,邊把吃的往他的方向推了過去。 聞初堯打量了她半刻,無聲地點了點頭,冷不丁兒地出聲,“過幾日…孤可能會出去一趟?!?/br> 不待柳殊反應,他便飛快地略過了這個話題,仿佛只是偶然提及,接著自然地夾了一筷子嘗了嘗,問,“自己做的嗎?” 見柳殊猶豫著點點頭,才施然發(fā)表評價,“味道不錯?!?/br> 柳殊心里有鬼,自然是順著這人的,再者,她依稀覺得,這會兒… 眼前人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甚至是……莫名的低落。 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躊躇半晌,她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么了…?過生辰…怎得瞧起來也不高興呢?” 聞初堯沒刻意按捺情緒,或者是,他干脆就是想叫柳殊看出來,當下得成所愿,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妘妘既然備了酒,不如陪孤喝上兩杯,如何?” 柳殊一怔,沒多思考便點了點頭。 但很快,她便后悔了。 這酒頗烈,她的酒量本就算不得多好,一來二去,待她隱隱約約反應過來時腦袋已經(jīng)有幾分發(fā)昏了。 大約是醉了,看東西都有了重影。 柳殊心里惦記著事情,強撐著暈暈乎乎地上了榻,整個人癱軟在被窩里。 結果還沒瞇一會兒,就又被一道熟悉的聲音勸著,叫她把醒酒湯喝了再睡。 柳殊迷迷糊糊地“嗯”了聲,下一刻就想轉身背對著,隔絕掉這股討人厭的聲音,誰料剛一扭動就被一只大手結結實實按住了,“喝了醒酒湯再睡?!?/br> 對方的手勁實在不小,無奈,她只好強撐著掀開眼皮,看到在床頭的修長身影,含糊地問了句,“聞初堯……?” 對方好脾氣地應了聲,手下的力氣也緩緩放松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柳殊的錯覺,此刻,她甚至從對方的語氣中聽出了幾□□哄的意味,像是對待小孩子一般,輕柔和煦。 聞初堯的心情好像又變好了……? 知道倔不過,她索性也不掙扎,手肘一撐便想坐起來。 但腦袋又有些昏,一下子沒能掌握好分寸,眼看要摔倒,誰知下一瞬卻被男人一整個輕攬住。 柳殊頓了下,旋即決定順應心意,順勢接過聞初堯手上端著的醒酒湯小口地喝了起來。 女子的面容上滿是醉酒后的淡淡酡紅,櫻唇被湯藥這么一浸潤,無形中顯出幾絲別樣的誘惑感,落在聞初堯眼底,他的喉結無聲地動了動,“這么乖?” 柳殊:“…嗯?!?/br> 見她這么乖,聞初堯反倒沒有再進一步動作的意思了,他思索了會兒,見柳殊喝完醒酒湯,順道去接那碗盞。 接著便把柳殊安置好,順勢去牽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唇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著,“妘妘乖,等你生辰到了,孤…也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你?!?/br> “生辰禮嗎……那是不是很貴重…?”柳殊無意識地蹙了蹙眉頭,不自覺就想拒絕,“太貴重了……不好?!彼€不起。 “不貴重?!甭劤鯃虻穸?,凝視著柳殊輕輕抿著唇的模樣,眸色漸深。 她大概是喝多了有些不適,也可能是為了表達拒絕,小腦袋輕輕地左右搖擺著,嘴里念念有詞,“夠了。” “禮物夠多了?!彼傅氖莾扇撕秃煤?,聞初堯送來的那些玉器首飾。 比起先前光挑他肺管子猛戳的時候,此刻的柳殊,臉頰染紅霞,吐息帶酒暈,眉目間更添姝色。 聞初堯忍了忍,干脆微微別開了視線,繼續(xù)道:“那些不過是稍表歉意,但…這個禮物不同,這個禮物只有你能配得上。”他的目光別有深意,“也的確是…為你特意打造的?!?/br> 一座奢靡的宮殿。 一座…… 華麗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