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走了
出差回來,同事開玩笑地跟我說:“你出去這十幾天,單位發(fā)生了不少事,把陳也送走了?!蔽衣犃四涿睿f道:“把陳送走了?陳去哪里了?”同事們看我不明白,又笑著說:“你說他能去哪里?”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他不在了?同事們確認了我對陳已經(jīng)去世的猜想,然后大家都不說話了。我呆呆地坐在那里,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又問了好幾遍,才不得不相信。同事們說,一開始大家也是都不相信,因為他周五還來單位上班的,周六的時候還給單位領導打了電話,說身體不舒服,想休息幾天。沒想到周日就身體突然不行了,送到醫(y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 他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在一個部門工作了十一年,雖然彼此沒有過多的交往,但是他的突然離去還是讓我感慨很多,關于他的點點滴滴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一九九八年我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部門上班,才認識了陳。沒過幾天,我就聽說他因為腎衰竭做了換腎手術,剛上班不久。聽說他換過腎,我很是吃驚,因為在我印象中腎衰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病,換腎的費用更不是一般家庭能承受得起。除了這些,還有對換腎病人的一種好奇,覺得這些人跟我們不一樣,很不一樣!但是他自己倒是沒有覺得怎么,跟大家一起說說笑笑。 漸漸聽說了他的一些情況。 他父親是人事局的副局長,家庭條件很優(yōu)越,但是他的家教很好,并沒有一點公子哥的壞習氣。小伙子長得帥氣,濃眉大眼,身材也好,可以說是眾多少女追求的對象。他最初談的女朋友是副行長的女兒,可以說兩家是門當戶對??墒呛髞聿恢趺磧扇朔质至?。后來認識了一個女朋友,家庭條件不怎么好,但是女孩很有心計,兩人很快結婚了。據(jù)說結婚那天他一直把新娘子抱上樓,可以想象結婚時他的喜悅。但是結婚不久他就檢查出了腎病,并且發(fā)展很快,到了要換腎的地步。在這關鍵時刻,新婚的妻子給了他一個更大的打擊,提出了離婚。離婚之后,他做了換腎手術,據(jù)說治病的費用都是單位給報銷的。有人說:“他要是生在一般人家,早就死了。要不是他爸爸是人事局的副局長,單位能給他報銷治病的費用嗎?要是單位不給報銷,換腎的手術誰能承擔得起呢?”是啊,換腎的費用在當時至少要十幾萬,在當時的收入水平下是一筆很大的費用。做完手術之后還要長期服用進口的抗排異藥物,單位給報銷80 %,自己一個月至少還要一千多元錢。 在單位曾經(jīng)見過他和別人一起在大街上搞宣傳的照片,是得病之前的,很陽光,很年輕。面前的他樣子已經(jīng)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臉變胖了,膚色也變黑了,據(jù)說是吃抗排異藥物所致。他雖然還在上班,但是領導照顧他,給他安排一些比較輕松的工作。有人偷偷地說:“他一個廢人,能來上班就不錯了?!?/br> 雖然在別人眼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但是他對自己還是充滿了信心。印象中他看的書很多,好像還有司法考試方面的,雖然他并沒參加考試。有一次單位搬家,恰好他那段時間沒來上班。有一堆書被扔在一樓營業(yè)室的一個小格子間里,是他的。后來他上班了卻也沒來拿,一直仍在那里。記得他曾經(jīng)拿出來一張收藏的報紙跟別人爭論,報紙上登載著一篇報道,是關于換腎的人結婚生子的。 2000年,單位組織我們?nèi)ド婵h進行業(yè)務培訓一周,陳點名要跟我住一個房間,因為我不抽煙不打牌不賭博。其實那些好玩的人也不愿意跟他一個房間呢。住在一起我們談了很多,他還主動跟我說起了他的前妻的事情。那女人不但在他病重的時候提出離婚,還在他急需用錢治病的情況下因為一張存折把他告上了法庭。那時候我們銀行的收入高,錢是他自己存下的,但是前妻說錢是她存下的。為了爭奪這張存折,前妻在還沒有離婚的情況下帶著新男友一起跟正在治病的他打官司。最后,前妻大概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撤訴了。說這些事情時他的神態(tài)很從容,沒有怨恨,也沒有悲傷,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們住在涉縣賓館,有一個農(nóng)村來的女服務員總是找我倆聊天。女孩說自己喜歡文學,喜歡寫文章。女孩沒上過多少學,對文學知道的也并不多,在我們眼里天真而又莽撞。有一天,女孩從院里采來了月季花,插在玻璃瓶里送到我們屋。我仿佛感覺到一些什么,有時候就不在房間呆著了,去看別人打牌,雖然我對打牌一竅不通。 這一次培訓陳還病了,發(fā)燒。中午我把飯給他帶回去,看到他一個人躺在床上輸著液,跟我說:“沒事?!笔且粋€小診所的大夫來給他輸液,扎上針就走,輸完了他自己拔針頭,其實是很危險的。 這次培訓回來,他就病倒了,去北京住院治療,幾個月沒來上班。 等他回來上班,就經(jīng)常能收到看起來很厚的信。他又在戀愛了。 陳又要結婚了,這個消息震驚了我們。據(jù)說未婚妻比他小十幾歲,是縣里的。有人說,小姑娘還是歲數(shù)小,可能對他的病不了解才嫁給他。又有人說女孩父母雙亡,是跟姑姑長大的。姑姑畢竟不像母親,不會對她那么關心,要不然怎么會讓孩子嫁給一個換腎的病人。大家還猜想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又如何走到了一起。 我偷偷問過他,未婚妻是不是涉縣賓館的那個女孩,他說是,但是她不愿意讓別人知道。我們從涉縣培訓回來之后,女孩就開始給他寫信。在他在北京住院期間,女孩還去北京探望他,很是癡情。 結婚那天,我們都去喝喜酒。那天新娘子很漂亮,他也很帥氣,看起來是幸福的一對新人。 我后來在大街上碰見他們夫妻,兩人手牽著手。他跟我說話時,他愛人把臉扭開了,看著別處,大概是怕我認出來吧。 一年多之后,他當爸爸了,老婆生了個女孩。有人曾經(jīng)偷偷跟我說:“你說那孩子是不是他孩子?。俊蔽艺f:“怎么不是?”“他不是換腎了了嗎?他身上是別人的腎???”“腎跟生孩子有什么關系!” 他當了幸福的爸爸,但是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了。因為醫(yī)療改革,進口的抗排異藥不在醫(yī)保范圍之內(nèi),他只好改用副作用很大的國產(chǎn)抗排異藥。他的頭發(fā)越發(fā)稀少,身體越來越瘦,但是肚子卻越來越大了。他的眼睛也變成了老花眼,帶著老花鏡還看不清。來我們樓下營業(yè)室領卡時簽字經(jīng)常簽錯行,弄的發(fā)卡的小伙子經(jīng)常對不上帳,一看見他來領卡就發(fā)火。但是他不著急,帶著老花鏡費勁地看著發(fā)卡清單。我經(jīng)常感慨,原來人在有些時候可以變得很低微,就像一個弱不禁風的老人在年輕人面前只能唯唯諾諾。我和另一個同事有時幫幫他核對清單上的卡號和人名。 他后來眼睛做了手術,視力好一些了,但是老花鏡是摘不掉了。 他又病重了一次,病得很厲害,在北京住了很長時間。據(jù)說他換的那個腎已經(jīng)萎縮了,幾乎沒有功能了。我們都以為他不能再來上班了,他卻在幾個月之后來了。從那以后,他每周去醫(yī)院做兩次透析,后來又變成每周三次了。他說要等身體好一些了,再做第二次換腎手術?,F(xiàn)在換腎的費用降低了很多,只需要幾萬元了。再換了腎,又可以頂十年。誰知道到那時醫(yī)療水平會發(fā)展成啥樣?也許,就可以用自己身體的細胞培育身體的器官了。這樣的器官移植在身體里不會產(chǎn)生排異,跟原來的器官一樣。 是啊,未來是多么美好??! 但是他的感情生活據(jù)說并不順利,先聽說離婚了,后來又聽說復婚了。沒聽他自己說過。但是經(jīng)常碰見他去接送孩子上幼兒園。還曾經(jīng)在一個做泥畫的商店里碰見他,帶著他女兒。小姑娘很漂亮,長得也很像他。 每周三次透析,好像暫時達到了一種平衡。大家都以為他可以這樣維持下去。我最近還聽到另一種說法,就是中國的醫(yī)生一直在誤導腎病的治療手段。其實換腎并不是最好的辦法,排異反應對身體傷害很大,倒是透析對身體更好一些呢。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他的生命就在今年夏天戛然而止了,只有三十九歲。 他也許早就習慣了命運的大起大落,看淡了人生吧。人生如此短暫,命運又不在自己手中,又能怎樣呢?只要來過活過,幸與不幸,都只能無怨無悔了。 單位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大家有說有笑,誰也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只是他的辦公桌還放在那里,沒有人往那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