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死訊震驚京城。

    皇后病重多年, 如果她是病逝的, 每個人都不會意外。

    可現(xiàn)在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后的身體在青鸞長公主府養(yǎng)得很好, 太子大婚當(dāng)日盛裝出席，連拐杖都不用，在大殿一直坐到太子完婚, 其間還把青鸞長公主的嫡長女抱在膝蓋上逗了好久，那氣色不是一般的好。

    可突然間, 皇后被太子氣死了。

    大朝會上發(fā)生的事，大家可是有目共睹的, 天子已經(jīng)對太子已經(jīng)毫不留情面，但凡天子只要再有一個嫡子, 太子只怕已經(jīng)性命不保。

    在京城的公侯貴族朝臣們?nèi)窟M(jìn)宮，舉行國喪。

    太卜司的官員連夜入宮，給皇后梳妝打扮，挪入鳳棺，之后抬到正殿，在正殿設(shè)起了靈堂。

    太子不在，孝子孝女席上跪坐的是青鸞長公主夫婦。

    羽青鸞的嫡長女也抱來了, 由裴曦抱著。

    小娃兒看到祖祖在, 祖母沒在, 到處找, 找不到就喊：“祖……祖……”剛開始學(xué)說話，吐字很不清楚，但家里人還是分得清的。

    天子當(dāng)場老淚縱橫。

    羽青鸞的神情無悲無喜, 仿佛麻木，在那按照禮儀章程cao辦著喪事。

    裴三郎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突然間沒了媽的羽青鸞，作為入贅的女婿在這時候當(dāng)親兒子用，也是一團(tuán)忙亂，胡子長出來都沒時間刮，也刮不了。頭發(fā)亂了，不能梳也不能洗。

    太子被禁足，大家都知道，可太子妃和太子的后宮一個都沒出現(xiàn)，連后宮的天子妃嬪們都來了，這讓大家議論紛紛。

    公侯貴族們白天入宮叩拜皇后參加國喪，回府后則是討論太子。

    天子已到明正言順廢除太子的時候，大家都在討論廢了太子，四位庶皇子中哪位更有可能立為儲君。

    太子系親信們，每天都活在心驚膽戰(zhàn)中，唯恐遭到天子清算，抄家滅族只在頃刻間。

    維護(hù)禮法的公侯們在暗中盤算思量。太子確實(shí)荒唐，氣死嫡親生母，大逆不道，廢他理所應(yīng)當(dāng)然?？扇绻斡商熳訌U掉嫡出太子，過繼庶皇子立為太子，連續(xù)兩代庶皇子繼位，長此下去，必然會抬高庶出地位，打壓嫡系，例如瑞臨長公主。一個庶出公主，竟然封了長公主！他們?nèi)绻谶@時候護(hù)下太子，將來太子繼位，其身不正，自然勢微，且京城衰敗已然可見，他們又能趁機(jī)壯大封地。

    七天喪禮辦完，皇后靈柩出京葬入神鳳山祖廟承泰天子陵，一同葬進(jìn)去的，還有皇后的三位嫡子。

    送走皇后，天子像沒了半條命，連背都佝僂了，老態(tài)盡顯。

    羽青鸞擔(dān)心她父皇，陪著他回宮，之后父女倆一齊整理了皇后的遺物。

    按照禮法，皇后的遺物由其嫡女繼承，若無嫡女才輪到嫡子。

    天子把天凰宮里的一切都給了羽青鸞。

    他的一些舊物，也都給了羽青鸞。他騎過的馬鞍，用過的馬鞭，戴過的玉佩，用過的玉帶，扳指、弓箭、佩刀、佩劍等一堆物什，零零總總的，裝有十幾箱。他對羽青鸞說：“都帶去南疆，留個念想?！彼氖謸徇^面前的一口口箱子，似在緬懷也似感慨。

    他的手掌重重地在其中的一口上用力地拍了拍，對羽青鸞說：“南疆太遠(yuǎn)，消息一去一回，九個多月過去了，待朕百年之后，不必奔喪，搭個祭臺，遙祭一場便罷?！?/br>
    羽青鸞跪在天子面前，頭抵在地上，喉間哽塞，說不出話。

    天子對羽青鸞說，“去見見他，此一別，相見無期?！?/br>
    羽青鸞又叩了一記響頭，哽咽著喚道：“父皇。”她必須走了，不走會死?？赡负鬀]了，她再走了，父皇便成孤家寡人了。

    天子俯身，把羽青鸞扶起來，說：“我和你母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安好，我們便能安心。”這京城是個爛泥潭，縱然是天神來了，都得陷在這里，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才能抽身出去，掙一條生路。

    羽青鸞從天鳳宮出來，徑直去了飛鳳宮。

    羽飛鳳坐在殿中，見到她便是一哆嗦，強(qiáng)自鎮(zhèn)定，說：“本宮還是太子，羽青鸞，你……你若敢殺我，裴曦和你女兒都活不了?！?/br>
    羽青鸞冷眼看著他，說：“羽飛鳳，你害死了我娘?！?/br>
    一句我娘刺到羽飛鳳，他叫道：“那也是我娘，那也是我的母后。憑什么她只是你的娘，憑什么父皇母后都偏心向著你，憑什么她對庶子都比對我好！她連對裴曦都比對我好，她把裴曦當(dāng)親兒子一樣疼，她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像看尸體。”

    羽青鸞說：“因?yàn)槟氵x擇走的那條路讓她和父皇半生努力付之東流，因?yàn)槟惴鲋驳哪切┤吮破攘怂麄儼肷?，因?yàn)槟切┤俗尭富屎湍负蟊焕г诰┏沁@牢籠里，過得猶如斗獸場里的野獸。因?yàn)樗麄兯懒巳齻€兒子，大哥只活了三天！因?yàn)槟氵x擇置我于死地，一點(diǎn)生路都沒給我留。她待裴曦如親子，那是因?yàn)榕彡卮缬H娘，而你，殺我母后！”她冷眼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羽飛鳳，你必將死無葬身之地。神鳳山上，不會有屬于你的陵墓?！?/br>
    羽飛鳳用力地吸了吸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轉(zhuǎn)身欲離開的羽青鸞，問：“你要就封了嗎？”

    羽青鸞說：“對?！?/br>
    羽飛鳳又問：“父皇會殺我嗎？”

    羽青鸞緩緩地說出句，“父皇不會殺你。”你會死在自己手里。

    她邁出飛鳳宮，頭也不回地走了。

    飛鳳宮的宮門關(guān)閉。

    羽飛鳳坐在殿中，反復(fù)地想著他皇姐的話，想著他母后以前跟他說的話，再看著這連宮侍和宮女都撤光只剩下門口有親隨軍把守的宮殿，突然間覺得自己也像斗獸。

    他不明白，他不這么做，還能怎么做？讓他一輩子活在他皇姐的羽翼和權(quán)勢下當(dāng)傀儡天子嗎？

    皇后安葬后，京城的公侯們沒等到天子廢太子的詔書，等來的是羽青鸞和裴曦就封的詔書。詔書上同時寫明，待他歸天之后，羽青鸞在封地設(shè)祭遙拜即可，不必回京。

    門郎將孫大才率領(lǐng)五千親隨軍護(hù)送他們。

    這詔書比廢太子的詔書更可怕。

    如果不是因?yàn)閲鴨?，親隨軍封鎖了京城，呂公和柏公只怕已經(jīng)坐不住要跑路了。

    他們沒想到，一個神炭司司掌的位置，會引起這么大的變動。

    神炭是在祖廟下挖出來的，是他們老羽家的東西，憑什么讓一個外姓人把持？他們拿回來，誰都沒有話說?？烧l能想到，太子會氣死皇后。

    如果死的是天子，太子在天子過世、羽青鸞還沒離京，一杯毒酒賜死他們夫婦，萬死大吉。

    可偏偏，死在前頭的是皇后?；屎髿w天，天子必保青鸞長公主，之后……清洗太子，再召一位庶皇子回京。

    羽青鸞接詔之后，便與裴三郎著手搬家的事。

    青鸞長公主府徹底搬空，連張紙都沒留，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宅子，連個留守的仆人都沒安排。

    鎮(zhèn)國夫人和老鎮(zhèn)武侯裴略也向天子請辭，年紀(jì)大了，要跟著兒子去封地養(yǎng)老。

    天子準(zhǔn)了。

    君臣一場，兩個人從少年相識到如今垂暮。他沒把天子賣了，天子也沒負(fù)他。當(dāng)年湯公府處心積慮要置他于死地以絕后患，天子那么難，仍舊保他性命、爵位，還把朝城劃給了他。

    富庶的地方，他一個沒有任何家世的披甲人出身的窮武侯守不住。朝城窮歸窮，卻能讓他及后代子孫安身立足。

    朝城一面有臥牛山天險，其余三面是茫茫大草原。自天圣太長公主踏平草原后，只在京郊圈出片放馬的牧場，其余地方數(shù)百年沒有人煙，早已成為獸群出沒的危險之地。數(shù)以萬計(jì)的野生牛羊群，養(yǎng)活了動輒數(shù)百上千頭草狼組成的大狼群。朝城狩獵，寧上臥牛山，絕不入草原。

    天子對鎮(zhèn)國夫人和裴略說：“裴略，陸敏，我們把青鸞托付給你們了?！?/br>
    鎮(zhèn)國夫人和裴略應(yīng)下。

    天子抬起頭看向天空，說：“當(dāng)年若無父皇召我回京的那道詔書，該有多好?！逼脚押?，他有三千披甲人，八千戰(zhàn)奴，也能穩(wěn)居一方。他和卿卿有三子一女，現(xiàn)在也能像裴略這樣，有成群子孫成天在院子里瘋跑瘋玩一起打打鬧鬧。

    鎮(zhèn)國夫人和裴略默默地陪天子坐到宮門落鎖，這才出宮。

    羽青鸞出發(fā)前一天，與裴曦帶著孩子去天鳳宮見天子。

    羽九玄先看看祖祖，又扭頭找祖母，被她娘親放到地下后，搖晃著往天子走去，沒走穩(wěn)，摔在地上，又飛快地爬過去，熟門熟路地讓天子抱到腿上坐著。她摸著天子的臉，發(fā)現(xiàn)祖祖有點(diǎn)不一樣了，但又不明白哪里不一樣，很是困惑。

    羽青鸞跪在她父皇跟前，把頭抵在地上，渾身控制不住地輕顫。

    裴曦跪坐在羽青鸞的身旁，輕輕地?fù)嶂谋场?/br>
    大部分人家兄弟姐妹不和，大不了打幾架或者是老死不相往來，帝王家的孩子往往是生死之爭，為了活命，連父親身故都不能回。

    他對天子說：“我會護(hù)好青鸞，不讓她被任何人欺負(fù)。我們會時常給你寫信，我會努力練習(xí)畫畫，把青鸞和元兒還有我們在南疆的生活都畫給您。我會帶青鸞去看大海，他們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特別美。我們可以坐在海灘看曙光，看潮起潮落，在落潮后，還能去趕海，撿那些被海水沖上岸的海鮮，若是天氣好，說不定還會有海市蜃樓，就是陽光把地上的山川房屋投影到天上，宛如天宮?！?/br>
    天子點(diǎn)頭，說道：“好。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代朕和皇后多看看?！?/br>
    裴曦把羽青鸞撈起來，為她擦去臉上的眼淚。

    羽青鸞去到天子身旁坐著。

    羽九玄撲進(jìn)她娘的懷里，摟緊她的脖子抱住她。

    羽青鸞抱住孩子，對天子說：“賢妃她們挺好，讓她們多陪陪您，兒臣替她們求個情，免了她們殉葬，讓她們來兒臣封地安度晚年。掌宮之權(quán)，仍由賢妃執(zhí)掌，您能少cao些心?！彼f完，把親隨軍虎符從袖子里取出來送到天子面前。

    天子的眼圈有點(diǎn)泛紅，他揉揉酸澀的眼睛，說：“你好好經(jīng)營封地。”他會盡量多活些年，給他們多爭取些時間經(jīng)營穩(wěn)封地。

    羽青鸞說：“您知道封地怎樣，無需為兒臣憂心。”她頓了下，又說：“明天您別來送行，城樓上冷?！?/br>
    天子應(yīng)下。

    羽青鸞陪天子用過膳，到要出宮的時候，又讓她父皇送。

    天子送他們?nèi)说交蕦m門口，他們仨坐上鸞駕，駛過長長的宮道，出了皇宮，在府衛(wèi)和戰(zhàn)奴的簇?fù)硐略阶咴竭h(yuǎn)。

    好好的家，人，說沒就沒了，家，說散就散了。

    作者有話要說：皇后死了，羽青鸞和太子連最后一層面子情都糊不住了。如果羽青鸞不走，無論她殺不殺羽飛鳳，她都會死在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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