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善來者不拒, 一概給治。

    到了午后, 霍善正不慢不緊地一個患者診治, 旁邊就來了一老一少，老的約莫五六十歲, 頭發(fā)花白, 但精神矍鑠；小的約莫十五六歲, 瞧著也是聰□□黠。

    祖孫二人雖是穿著粗布衣裳, 那氣質(zhì)卻是一看就知道不一般。

    霍善看病是不怕人在邊上看的，只有遇到那種容易傳染的患者他才會驅(qū)散旁人, 所以即使察覺有人在觀察自己他也沒怎么在意，仍是按照自己的經(jīng)驗給患者開好了藥方。

    就在負責(zé)寫方子的溫應(yīng)要把藥方遞給患者之際, 那老人家忽地開了口：“能給我看看嗎？”

    霍善好奇地轉(zhuǎn)頭看向那老人家。

    那老人家笑著朝霍善自我介紹, 說自己也是個醫(yī)家，叫淳于緹縈。她帶著弟子途經(jīng)此地，聽聞霍善每個月都會騰出兩天來義診，所以特意過來看看。

    霍善聽后還沒什么反應(yīng), 旁邊那身體痊愈得差不多、懷揣著滿心好奇出來看霍善坐堂的黃道婆確實驚訝不已。

    淳于緹縈！

    那可是憑一己之力讓漢文帝取消rou刑的人。

    淳于緹縈的父親淳于意是個相當(dāng)有名的醫(yī)家, 司馬遷給他寫傳的時候直接把他和扁鵲寫在一起, 可見其名之盛。

    當(dāng)然了，司馬遷會那么詳細地記錄淳于意的事跡, 也是因為想對達官貴人的種種可恥行為指指點點。

    比如扁鵲雖然在見蔡桓公那件事上溜得足夠快，卻還是被嫉妒他的太醫(yī)同行買兇刺殺了。這些當(dāng)王的、當(dāng)官的，一個兩個都不是好東西！

    淳于意也一樣，淳于意在齊地也非常有名，經(jīng)常幫藩王親眷治病。結(jié)果樹大招風(fēng)，他也被人舉報到長安去，編排了他的諸多罪名。

    具體給羅列了什么罪行已經(jīng)無從知曉，只知道文帝當(dāng)場命人把他押送到長安來處置。

    淳于意一輩子只生了五個女兒，臨行當(dāng)日很傷心地表示生你們五個孩子有什么用，遇上事一個能幫忙奔走的人都沒有。

    不滿十歲的淳于緹縈聽后也很傷心，她一路隨行到長安，上書文帝痛陳rou刑之害，認為人犯了錯還能改，肢體殘缺以后卻續(xù)不上了，到時候這些人全成了廢人，想改過自新也毫無用處，那不是平白給朝廷增加負擔(dān)嗎？她愿意自己充當(dāng)宮婢，換淳于意免罪。

    文帝看完淳于緹縈懇切的上書以后十分動容，不僅免除了淳于意的罪責(zé)，還廢除了使用了近千年的rou刑，不會隨隨便便剁人手腳削人耳朵了。

    犯了事大可以砍頭和腰斬，何必留個斷手斷腳沒法納稅的廢人在人間！

    淳于意流傳下來的醫(yī)案，也是在這個時期朝廷派人去召問記錄下來的。

    細讀他的這些記錄，也能咂摸出幾分他被人舉報的原因。淳于意給人治病無論貴賤，全看自己當(dāng)時想不想治，只要他當(dāng)時不想給人治病，連當(dāng)?shù)氐姆鮼砬笤\他都不給面子。

    就算他當(dāng)時正好能給人治病，也不是上門就把人治好。

    要知道他們這些醫(yī)家說話都耿直得很，根據(jù)淳于意自己上報的醫(yī)案，他經(jīng)常對患者說人家“八日嘔膿死”“今年春天應(yīng)該死了”“恭喜這位患者能活足足三十天”。

    比如他老家一個中郎墮馬摔石頭上了，他就說人家是破石病，傷了肺，表面看起來不算嚴重，但脈象顯示得明明白白，估計這位中郎十天后就該便血死了。

    這也是墮馬墮車等交通事故后的常見問題，有時候本人沒啥感覺，實際上里頭的臟腑傷得挺厲害，只有有經(jīng)驗的醫(yī)生才能看出來。

    可惜局限于時代的關(guān)系，淳于意他們這樣的醫(yī)家就算能看出問題出在哪里也無計可施，只能對患者或者患者家屬發(fā)個死亡預(yù)告昭示一下自己的本領(lǐng)——

    你看我說他什么時候他就什么時候死，我果然還是良醫(yī)對吧！

    患者：“……”

    真是謝謝您吶。

    所以古代厲害醫(yī)家老愛辭職跑路的原因找到了：醫(yī)術(shù)厲害到一定程度往往不是被同行暗殺就是被患者暗殺，危！

    黃道婆雖然不知道這些詳細的內(nèi)容，卻對緹縈救父的故事熟悉得很，麻溜給霍善講了淳于緹縈的傳奇經(jīng)歷。

    淳于緹縈沒有成婚，不過教出過幾個弟子，有些弟子已經(jīng)離開她成的家，有的則是隨著她到處行醫(yī)。她聽黃道婆提起救父之事，笑著說道：“都是許多年前的往事了，不必再多提?！?/br>
    她已經(jīng)歷經(jīng)文帝、景帝以及當(dāng)今陛下三朝，自是不會再把當(dāng)年舊事掛在嘴邊。

    黃道婆聞言也沒再多說。

    霍善好奇地問淳于緹縈：“你父親的學(xué)問，你都學(xué)到了？”

    淳于緹縈道：“只學(xué)到了一部分?！?/br>
    也不是她不想全學(xué)了，只是她父親當(dāng)年學(xué)醫(yī)時便被叮囑說不要隨意把醫(yī)書和醫(yī)術(shù)傳授給別人，是以許多想求她父親傳授醫(yī)術(shù)的人都只學(xué)到了一部分。實在沒有某方面天賦的，她父親便不會把那方面的東西傳授給對方。

    這不是吝嗇，而是另一種負責(zé)：如果這人窮其一生都只能學(xué)個半瓶水晃蕩，那么把那些醫(yī)技教給對方無疑是在害人！

    即使淳于緹縈是他親女兒，他也沒有破例。

    畢竟當(dāng)年那位師祖還專門囑咐過她父親說：“千萬別讓我子女知道我教了你這些東西?！?/br>
    說到底，天賦和血脈并沒有太大關(guān)聯(lián)。

    淳于緹縈能繼承父親意志到處行醫(yī)，靠的是長久以來的堅持以及當(dāng)年得到的好名聲。

    只要她報上自己的名字，患者總會多相信她一些。

    還是等到上了年紀，她才不再需要依靠“緹縈救父”這樁舊事獲得旁人的認同。

    霍善這人天生熱情，見淳于緹縈看起來很好說話，就問她要不要留在這邊歇息一段時間。他還給淳于緹縈說起黃道婆即將開設(shè)的“棉紡班”，問淳于緹縈要不要也來開個課。

    就算不想開課，也可以跟李時珍他們交流交流醫(yī)理。

    來都來了，何必急著走！

    淳于緹縈聽霍善這般相邀，思量片刻后也沒再拒絕。

    霍善麻溜把她安排去和夙小星的三師父住一起，那邊都是女孩，出入比較方便。

    有淳于緹縈師徒倆加入，這天的義診結(jié)束得格外早?；羯普郎蕚淙ソo李長生寫信說起自己白撿兩個新勞動力的快樂，就有人來報說長安那邊來信了，還是劉徹的親筆信！

    霍善好奇地接過信拆開看，只見上頭寫的是……

    朕要來了！

    開心不開心？

    驚喜不驚喜？

    霍善：？？？？？

    怎么回事？！

    他們不是都到江夏郡這么遠的地方了嗎？

    為什么他這皇帝姨公還會跑過來蹭吃蹭喝？

    霍善都震驚了，蘇軾他們不是說當(dāng)皇帝連出個宮都很麻煩的嗎？聽蘇軾說趙煦為了換掉毒房子，還和朝臣吵了好幾架才成功換掉，特別不容易。

    結(jié)果輪到他皇帝姨公身上，那是想去上林苑就去上林苑，想去甘泉宮就去甘泉宮，一點都不帶怕的。

    據(jù)說他覺得未央宮不夠大，住著不夠冬暖夏涼，還準備在上林苑建個巨大的建章宮。到時候直接弄個飛閣輦道連通兩宮，雙倍的宮殿，雙倍的享受！

    要不是還有南越和西南夷擺在前頭，劉徹這一宏偉構(gòu)想說不定已經(jīng)動工了。

    只能說有的人當(dāng)皇帝當(dāng)?shù)梦ㄎㄖZ諾，有的人當(dāng)皇帝當(dāng)?shù)脼樗麨椤?/br>
    他家皇帝姨公很顯然是后者！

    霍善一臉郁悶。

    淳于緹縈忍不住問：“怎么了？”

    霍善悶悶不樂地道：“我姨公要來江夏啦！”

    淳于緹縈略一思索，很快把霍善的姨公和劉徹對上號。

    淳于緹縈：？

    皇帝要來，你怎么一臉不高興的模樣？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緹縈哪里知道霍善純粹是見多了劉徹連吃帶拿的可惡嘴臉。

    雖然劉徹也給了他許多好處，連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爵位和官位都直接給了他，但是這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小孩子哪里知道它的珍貴。在他心里，這些東西還不如好吃的來得實在！

    霍善哼唧了兩聲，讓淳于緹縈她們先去安頓下來，自己則跑去后衙找他師弟易知點菜。

    崽不開心了！

    所以，想吃三鮮豆皮！

    就那種，外面裹著一層餅皮，里面是香香糯糯的糯米，而糯米里頭又混著rou丁筍丁蘑菇丁的！

    春天來了，該趁著姨公還沒過來多吃點好吃的！

    易知聽后只能無奈地說道：“這得提前準備糯米和蘑菇干，明天才能吃?！?/br>
    霍善立刻說道：“沒事，姨公過來前吃就行?！?/br>
    易知：“……”

    很好，看得出他師兄對劉徹經(jīng)常搬空他們家存糧這件事有多耿耿于懷了。

    “行，明天吃?！?/br>
    易知答應(yīng)下來。

    霍善終于高興了，心滿意足地回去給李長生寫信痛斥劉徹動不動往外跑的可恥行徑。

    當(dāng)皇帝就該日理萬機，怎么能一天到晚想著往外面跑呢！

    回頭他一定去找蘇軾認真研讀他們大宋言官都是怎么罵皇帝的，回頭就寫一篇幾千字的奏疏講述當(dāng)皇帝不盡責(zé)的危害。

    大漢江山需要一個好皇帝來守護，堅決杜絕他皇帝姨公消極怠工的壞念頭！

    第179章

    霍善的郁悶改變不了劉徹的決定, 因為他看到信的時候劉徹都已經(jīng)出發(fā)了。畢竟二月早就開了河，若非皇帝出行要做的準備比較多，他估計都到江夏郡。

    一大早，霍善一口三鮮豆皮一口甜豆?jié){, 正吃得老歡, 就聽人來了消息，說是劉徹已經(jīng)走到襄陽了, 江夏郡這邊要提前做好迎駕準備。

    信使來帶來劉徹的金口玉言, 說是霍善人小腿短, 也不用特意來碼頭迎接了，只消把落腳處給他準備好就成。

    霍善看看自己的胳膊, 看看自己的腿, 覺得自己被劉徹瞧不起了。他憑什么不去, 他就要去接人！

    至于劉徹的落腳處, 霍善也沒特意準備，整個西陵城最安全的地方不就是他的太守府嗎？太守府外面一圈的屋舍都已經(jīng)被征用, 大不了可以讓霍光他們先另找落腳處，把住處讓給劉徹帶來的人。

    反正另外修行宮是不可能的, 就算江夏郡有錢修也來不及了, 誰讓劉徹自己突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