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小鎮(zhèn)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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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倫警長快樂地向阿蘭太太和凱瑟琳介紹他品嘗過的新酒,阿蘭太太欣然接受了他的殷勤,而凱瑟琳感覺有點不怎么舒服,因為亞倫警長讓她想起了杰克——兩個男人都有著一口足以讓好萊塢牙醫(yī)愿意出上一萬塊好拿去做廣告的漂亮牙齒。她再一次告訴自己杰克定然平安無事,說不定正在“機構(gòu)”那座毗鄰州政府的二十四層大廈頂端的辦公室里隔著落地玻璃喝著咖啡撅著屁股用望遠鏡欣賞下方街道上的大胸美人兒呢,就像自己和他搭檔的五個月里所看到的那樣。 初夏的陽光照的那口白牙熠熠生輝,他們已經(jīng)從葡萄酒那里轉(zhuǎn)戰(zhàn)到橄欖油,每個人依次從攤主提供的新鮮面包上撕下一小塊,用拇指在上面壓出一條小凹槽,然后倒一點橄欖油在上面,現(xiàn)伸出鼻子深深地嗅嗅,露出令攤主滿意的陶醉神色,然后探出舌頭小鳥那樣一小點一小點地啄掉那一小勺辛辣芳香的油脂,像品嘗葡萄酒那樣在喉部旋轉(zhuǎn)幾圈,最后才將點綴著橄欖油的面包逐段塞入嘴巴,并舔抿自己的手指——整個過程就像是某種神圣的儀式或是議程。 凱瑟琳覺得這樣很傻,而且她也不怎么習(xí)慣直接喝橄欖油,無論美食雜志和食譜將它描繪得如何美好,她覺得這種東西還是拌在沙拉或是用來做調(diào)味醬上比較好,但她同樣也很明白,要在這種封閉了幾百年,而且今后也許還會繼續(xù)封閉下去的小鎮(zhèn)子里生活,比起勤快的雙手和聰明的頭腦來說,一張緊閉的嘴巴和順服的態(tài)度更重要,何況這并不是什么很要緊的事情,直接喝下去的只是橄欖油,不是硫酸。雖然分量實在是驚人,凱瑟琳飽含痛苦地看向那一瓶瓶從淡淡的翡翠綠色到透明的金黃色的液體油脂,她估計這一餐后,自己的腰帶又要向后挪一個孔了。 相比起心不在焉的凱瑟琳,阿蘭太太與亞倫警長卻是一派喜滋滋,樂融融,挨個兒品嘗與鑒賞了大約一打以上的橄欖油之后,因為警長熱情主動地提出可以幫助阿蘭太太提些比較重的貨物回去,阿蘭太太臨時決定多買上大約四加侖來自于安達盧西亞的精純橄欖油。 三個人沿著一排一排的伸縮小桌往回走,阿蘭太太還往自己的籃子里塞了不少面包,長條面包,硬麩皮面包,還有熱的小十字面包,就是一種粗糙的小圓面包,用白糖劃了個細小的十字:“這個小孩子吃了有好處?!彼衙姘胚M籃子,然后又往里面裝了點紫蘇草糖和檸檬干。凱瑟琳對此抱以無力的微笑,很明顯,這是帶給撒沙的,撒沙雖然只是個小男孩,但在零食這一方面卻傾向于成人,商店里原有的那些巧克力拐杖糖和多味球糖他從來就不屑一顧。 撒沙取得阿蘭太太歡心的方式非常簡單,卻很難摹仿——她可沒辦法像撒沙那樣流利順暢地重復(fù)讀寫整一本圣經(jīng)。 監(jiān)理教派,凱瑟琳在心里扭動嘴唇,但她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最快接近與融入這個小鎮(zhèn)的方法,對于這些每日必祈禱三次,一星期必做一次禮拜,領(lǐng)一次圣餐,去懺悔室呆上一小時的虔誠信徒來說,一個6歲就能對整本圣經(jīng)了如指掌的孩子簡直就是上帝賜下的小天使。 亞倫警長還買了些玫瑰和萵苣,還有男孩們喜歡的牛rou脯,作為上門作客的禮物,因為阿蘭太太在接受他的幫助時,也作出了午餐的邀請。這倒是經(jīng)常有的事兒,作為一個可憐的單身漢,除了咖啡館,亞倫警長沒法在這個小鎮(zhèn)上找到合適的固定用餐地點,幸運的是,就凱瑟琳看到的,他的人緣還算不錯,鎮(zhèn)民們經(jīng)常請他幫忙干點活,然后就請他坐下來吃頓午餐或者晚餐。 其中阿蘭太太做出的邀請最多,凱瑟琳不乏惡意地揣測著她的動機,不管怎么說,亞倫警長是個頗富魅力的男人。 *** 撒沙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如此之榮耀的一個頭銜,他正盤著雙腿,坐在一個由一截舊馬槽改裝成的小床上看書。 這兒沒有無線網(wǎng)絡(luò),凱瑟琳也不允許他通過自己的私人賬號(就是那種只需核對賬號與密碼就可支取現(xiàn)金或付款的玩意兒)購買電腦與光盤,而唯一可以上網(wǎng)的地方是警長的私人住宅,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暫時被割斷了。他只好從小鎮(zhèn)上的咖啡館那兒看報紙,可惜那些充斥著殯儀用品大減價大清倉或是轉(zhuǎn)讓一只能夠在一個冬天嗅出三百公斤松露的雜種狗的報紙很難讓他找出什么有用的咨訊。如果他還想要些什么能與以往相媲美的娛樂,那大概只有看書了。這個鎮(zhèn)子上有所主日小學(xué),只有十來名學(xué)生,但總算還有個圖書館,他為小學(xué)的校長作了一場小小的表演——背誦整篇圣經(jīng),如愿以償?shù)孬@得了在那兒看書和借書的資格,當然,不能弄壞或弄丟。 令人遺憾的是,這個圖書館對于撒沙來說,真是相當?shù)挠字珊透蓛?。不過總比沒有好,撒沙抬起頭,望著從閣樓的小窗戶里撒下的陽光嘆了口氣。 不知道上帝還是魔鬼覺得這樣的生活著實需要一點補償懲罰,在撒沙再次將腦袋戳進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勉強還可一看而不會令的腦細胞飛速退化的書本之前,閣樓的門被碰的一聲猛然撞開了。 “撒沙,”沒有詢問,沒有敲門,頂著一頭濕漉漉紅毛的小男孩沖進了房間,活像一頭興奮的小狗:“趕快下去,mama回來了!” 撒沙幾乎是被他拖下去的,從走廊到樓梯,一路上撒沙保持著一貫的安靜,聽著這個男孩唧唧咕咕地說些什么:“帶回來很多好吃的哦,我們得趕快下去,不然湯姆和簡就要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全都吃光了我說的是,不僅是我的mama還有你的mama還有亞倫警長,他要在這兒吃晚飯不,還有午餐下午我們一起去游泳你總是看書,對啦,”男孩用手指把不斷下滑的額發(fā)粗暴地往上擼:“你剛才在看什么書?有趣嗎?” 幾乎猜得到他下一句就是借給我看看的撒沙聳了聳肩:“白雪公主。” 男孩的臉上立刻露出了一種難以忍受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一塊松露煎蛋里被夾進了熱氣騰騰的狗屎:“那是女孩子看的書?!彼穆曇袈犉饋砗孟耠S時都會嘔吐出來。 撒沙微笑了一下,他沒有說全書名,全書名是“白雪公主后傳”美國文學(xué)大師巴塞爾姆最重要的作品。整本書充斥著一個沉淪在家務(wù)中的女性所特有的壓抑感,落魄感和妒忌心,她總是想入非非,一天天地做著與現(xiàn)實生活格格不入的童話中的夢,渴望著受人矚目,或索性來一次包裹著性丑聞的冒險,而七個小矮人則毫無責任感、同情心,對現(xiàn)實中的種種問題不是忽視就漠然,他們既渴求白雪公主的情感與軀體,卻不愿意為此做出哪怕一點點真正有用的努力它被譽為后現(xiàn)代主義、黑色幽默、荒誕派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 在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孩子看來,這本書不能說是很好,不管怎么說,對于人性剖析得不夠深刻,思想翻檢得不夠詳細,生理方面的描繪也有所欠缺,即便只是單純地作為一本娛樂性小說,它的內(nèi)容與文筆也大大遜色于百年孤獨或是約翰—克利斯朵夫。 但最少好過一本白雪公主,撒沙在圖書館里翻到這本書的時候,它的封面很破舊,但內(nèi)頁還很新,可以想象,當時圖書館的管理者只是看著它無害的名字和純潔的封面就直接買了進來,沒有翻過哪怕一頁,而后來的借閱者們也因為年齡太小或是其他原因而無法理解這本書,大多翻了兩頁就直接歸還了,所以這本書才能僥幸得以保存至今。 兩個男孩一前一后跑進了廚房,果然,兩個大點的男孩已經(jīng)在那里開始吞吃番茄,奶酪和糖果了。 撒沙向阿蘭太太和亞倫警長問了好,道了謝,然后把自己得到的那份紫蘇草糖和檸檬干,牛rou脯攤開來,邀請男孩們分享——他們嘗了看上去挺不錯的紫蘇草糖和檸檬干,結(jié)果有致一同地皺眉和吐舌頭,并向撒沙投去不可思議的眼神他怎么會喜歡吃那種玩意兒? 接下來正如我們之前所說的,在一頓包括了奶油蘿卜,胡椒香腸,鯉魚橄欖面包片,冰鎮(zhèn)的紅酒及白酒,以及一大勺自制甜瓜醬的豐盛午餐后,亞倫警長去熏衣草田干活,除了撒沙之外的孩子們?nèi)ビ斡?,而凱瑟琳和阿蘭太太在廚房里忙著把今天買到的東西一一分類與儲藏妥當。 撒沙用了一個下午看完了整本白雪公主后傳,其中的一些東西令他感覺牙疼,他走下閣樓,到廚房找凱瑟琳看看有沒有什么事情可以讓他忘記這本書里的某些內(nèi)容。 阿蘭太太不在廚房,廚房里只有凱瑟琳和亞倫警長。 “阿蘭太太的孩子們回來了,現(xiàn)在她在樓上監(jiān)督他們一個個好好洗澡呢?!眲P瑟琳向撒沙眨了眨那雙蔚藍色的眼睛:“也許你愿意幫我整理一下餐具?”那是一大抽屜洗干凈,但暫時沒有分類收藏的銀餐具。 撒沙慢吞吞地走到桌子前的長椅上坐下,脫了帽子,只穿著襯衫的亞倫警長把最后一束新鮮熏衣草捆綁起來,堆放在廚房的一角,這都是明天會有客人來取的訂貨。 他走到廚房的水槽邊洗手,看著那個六歲的,可愛漂亮的孩子像個性情沉穩(wěn)的成年人那樣慢條斯理但準確地分放著各類餐具,毫不掩飾眼中那份鮮明的好奇與估量。 “你喜歡馬戲團嗎?”安靜了幾分鐘,這個不怎么像警長的警長挑起了一個話頭。事實上,他的選擇沒什么大錯,一個普通孩子絕對會因為一個即將經(jīng)過小鎮(zhèn),并將在此逗留與表演一周的馬戲團而欣喜若狂,問題是對于撒沙來說,獅子,老虎,馬匹等等乃至于任何一種兇禽猛獸都很難激起他的興趣,而且這個世界上還會有比他更好的馴獸師嗎?他的命令,在必要時甚至能讓動物違背自己的天性與本能。 所以很抱歉,對于警長的熱情推薦,撒沙實在是無法偽裝出應(yīng)有的渴望,他只能禮貌地給予其間歇性的點頭,微笑,以示正在傾聽并感謝他的介紹。 “還有小丑,”警長作著最后的努力,他拿起番茄,向凱瑟琳與撒沙演示小丑們常玩的那種拋球雜耍,一個,兩個:“你們看!”他興奮地叫道。 三個也許真不錯當他努力向四個進發(fā)時,兩個番茄在空中相撞,然后其中一個就像一顆小型炮彈那樣朝著撒沙射了過去。 凱瑟琳驚叫了一聲,然后她抬起手,蒙住了自己的嘴巴。 一把銀光閃爍的小水果叉穿過了那顆失控的番茄,緊挨著警長的腦袋,將這顆冒失的水果干脆利落地釘在了廚房的墻板上。 深紅色汁液和黃綠色的籽從水果叉留下的傷口里冒了出來,沿著廚房黃色的墻板往下流。 “全都整理好了?!比錾痴f,向凱瑟琳展示那盒擺放的整整齊齊的餐具(少了一枚小水果叉的):“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那么晚餐時再見,兩位。” 他滑下那張長椅,拉開門走了出去。 “我想,”警長說:“他也許不怎么喜歡馬戲團?”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