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了人工檢測的尸體被推回冷凍箱里（冷凍箱下面帶著滑輪，這樣它們就能被輕而易舉地送進電梯或拉出電梯），冷凍箱被送進電梯，幾個運送人員分別站在冷凍箱的旁邊，電梯門在湯姆的面前關上。

    湯姆不得不把手揣進褲兜，緊貼鼠蹊，希望哪兒的高溫能為自己的雙手帶來一點安慰——每根手指和兩只手掌都被凍得發(fā)疼，發(fā)麻，尸體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它們靜靜地躺在哪兒，卻能如同某種邪惡的東西那樣汲取活人的熱量與生命，然后吐出陰寒的死氣，就像一棵樹會吸進二氧化碳吐出氧氣那樣——湯姆以前也在醫(yī)院和殯儀館內(nèi)看見過死人，但它們從未讓他這樣渾身冰冷，心驚膽戰(zhàn)。

    電梯在黑暗中嗡嗡向上，電梯里燈火通明，但正如湯姆所感受到的那樣，電梯里的活人的心理與生理上同時一陣陣地發(fā)涼。

    “下次讓他們少放點冷凍劑，”運送人員之一嘀咕道，他轉(zhuǎn)動腦袋，往電梯的角落里唾了一口顏色灰白，黏稠的痰：“再冷點從我嘴巴里吐出來的就是冰塊了?！彼聪蚱渌?，試圖從中間找出一個與其有著相近感受的同伴：“我們還得在這兒待多久？”

    一個較為年長的男人為他的話皺眉，他撅起嘴唇發(fā)出一聲近似于詛咒的祈禱，一只手背在身后，做了一個非常古老罕見的，用以辟邪的手勢。

    “這是低速電梯?！绷硪粋€人說：“到最上面起碼要**分鐘，還得”電梯的嗡嗡聲突然停止了，電梯里的人明顯的感覺到身體在搖晃。

    “發(fā)生了什么事？”

    “哦，沒什么可驚慌的，”先前的男人繼續(xù)道：“就像我說的，一切順利的話就是**分鐘，如果像這樣，我是說，有例行檢查的話，那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放心，”他補充道：“只是一些掃描，看看你有沒有帶沒有通報過的東西?！彼痤^，整個電梯橋廂的四周，都覆蓋著光可鑒人的不銹鋼，四周沒有扶手，頂上也是冷冰冰的金屬，燈光從金屬板的間隙中透出來。如以前的每一次，他沒能找到任何一個類似于監(jiān)控探頭的東西，只看到幾縷淺淡的煙霧正從頂上盤旋著流淌下來。他一時間弄不清這些煙霧是從電梯頂上出來的還是那些冷凍劑產(chǎn)生的水汽凝結(jié)體，但不過一兩次呼吸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同伴的臉正在陡然腫脹，放大，他想要說話，提出問題，但舌頭已經(jīng)徹底地麻木了。

    他和自己的同事一起癱倒在電梯里。

    電梯里寂靜無聲，在十幾秒后，它再度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沿著兩條寬大結(jié)實的鋼軌一路向上。

    ***

    “他真的在里面？”馬丁問道：“是運送人員？我沒看到他?；蚴鞘w？他真的能屏住呼吸那么久？他們?yōu)槭裁礇]察覺他有心跳，還有體溫？”

    “誰知道呢，也許他真的就像拉帕哥斯海鬣那樣能夠靠降低心率而暫停四十五分鐘的呼吸，別忘記我們對付的從來就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他同樣擠在監(jiān)視器前方的亞伯略帶譏諷的說道，他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塊有著二十五英寸的液晶顯示屏：“當然，也有可能是個‘空口袋’，我們并不能肯定他會乖乖按照我們的意思做，他從未給我們的頭兒打過電話傾訴衷腸——這個可能性是情報分析部根據(jù)他以往的行事風格、手段，愛好和麻醉師提供給他的情報，還有兩人的對話而得出的——這個可能性最大但絕非百分之一百?！?/br>
    “簡單點來說，我們有可能白白在這個可愛精致的小機房里等了六個小時？”馬丁酸溜溜地打斷了他：“那些可憐的運送人員可真是被這陣惡風吹的夠嗆（使人人倒霉的風才是惡風）?！?/br>
    “打上一針中和劑就能解決，他們頂多有點頭疼?！眮啿悬c不耐煩地說道，他知道這個年輕男人和安東尼。霍普金斯之間有著極深的仇恨，而且前者也許更愿意一個人獨霸這筆獎金，特別是獵物已經(jīng)落入陷阱，觸手可及的時候；他不滿意的地方就在于此——并不是真的在同情那些被涉及的無關人員：“好了，我該走了?！彼D(zhuǎn)過身去，向這次行動組的成員們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他的能力可不適合在這種地方使用——這里除了他的同僚，無辜群眾，以及一個也需可能出現(xiàn)的罪犯之外連只老鼠都沒有。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也必定要參加這次行動的——機構(gòu)的慣例，在圍捕某個罪犯的時候，前一次參與的行動組成員有優(yōu)先加入的權(quán)利和義務——他們有著“面對面”的經(jīng)驗，這是一份寶貴而無形的財富。

    凱瑟琳？哦，你們都懂的。

    亞伯大踏步地走出了機房，馬丁在他的身后面色陰郁地搓動手指，藍白色的電流繞著他的手指尖到處亂竄。

    馬丁的壞情緒一直維持到可能運載著一個罪犯的電梯進入機房，緊急控制系統(tǒng)打開，電梯的鋼纜外降鼓輪被固定住，爪形制動閘啟動，垂直升降的電梯門徐徐上升在其他人尚未按照計劃行動之前，馬丁突然閃過了擋在身前的兩個人，沖了上去，將十根手指按在了電梯橋廂上。

    強烈的電流猛地穿過了電梯的金屬板，經(jīng)由金屬板傳達到昏迷的人類和套在冷凍袋里的尸體上，電燈閃爍了幾下即告熄滅，在電流帶來的藍色閃光下，守候在門外的行動組成員們看著那些原本應該人事不省的運送人員慘叫著揚起腦袋和脖子，電擊給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塊肌rou，每一寸皮膚所帶來的，巨大的，難以控制的痛苦讓他們聲嘶力竭地喊叫著，舌頭伸的老長——馬丁在電梯的陰影中露出微笑，他的手指離開了電梯，幾秒鐘而已，僅夠組員們抓住這些家伙的頭發(fā)把他們拖離這個危險場所，然后他又將手指放了回去——在電流的孳孳聲中，一具包裹在銀色袋子里的尸體突然顫抖著直起了身體！

    馬丁大笑，電流在他的笑聲中加強，他感覺好極了，絲毫沒有想到最初的整個計劃已經(jīng)被他的私自行動弄的一團糟。

    一分鐘，或是兩分鐘之后，機房里的每一個人都聞到了一股奇特的氣味。

    嗯，就像是被烤過了的冷凍rou，一種臟乎乎，油膩膩，冷冰冰的焦糊味兒

    ***

    撒沙做夢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活著，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她閉著眼睛，呼吸平穩(wěn)，把自己固定成一個線條優(yōu)美的雕塑，金色的頭發(fā)挽成一個光滑的發(fā)髻，穿著舞蹈演員喜歡的那種彈性極佳的黑色緊身衣，只露出自己的面孔、頭發(fā)和手腳，她的腦袋擱在一側(cè)的肩膀上，兩手張開放在藤椅的扶手上，雙腿蜷縮在一起，**的腳并排塞在藤椅的角落里，她的手指和腳趾甲都呈現(xiàn)出健康的淺紅色，沒有涂指甲油。

    有人在打桑巴鼓，左手、右手、兩下左手、再來右手

    撒沙被一個人抱著，從一大蓬白色的蝴蝶姜花中窺視自己的母親，她真美。花粉讓他不舒服地打了個噴嚏，聲音很小，他凝視著自己脫出束縛在空中揮舞的拳頭，它就像個揉成一團的面胚，那么小，那么脆弱。

    抱著他的人從咽喉里發(fā)出呼吸般地笑聲，抓住他的小拳頭，把它塞進柔軟的襁褓里，撒沙看見了一只男人的手，這是一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鋼琴師或是外科醫(yī)生的手，蒼白，細長，骨節(jié)分明，但非常有力，非常有力——白色的袖管，袖口有著鑲嵌紫水晶的銀色袖扣，造型簡單，線條流暢，撒沙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從安東尼?；羝战鹚瓜壬男淇诳匆娺^這對袖扣——自從撒沙出生之后，安東尼?；羝战鹚瓜壬陀珠_始對各種紫色的東西感興趣了“多好，”他經(jīng)常說：“撒沙，我知道你喜歡紫色?！薄詮亩昵?，那件事兒發(fā)生以后，他就沒再喜歡過紫色了。

    撒沙想要伸出手捕捉它們，但襁褓被收緊了，他在里面不安地躁動起來。

    “噓噓?！蹦腥苏f，用嘴唇和面頰輕輕摩挲嬰兒軟乎乎的面孔：“很快就好，我們要把握機會，一擊必中，我們不能讓她感到痛苦?！彼逼鹕眢w，胸膛緊貼著嬰兒的面頰，他的心跳聲和桑巴鼓聲混雜在了一起，咚、咚、咚咚撒沙被他單手緊緊地摟住，他聞到了熏衣草、柏木、檀香木、琥珀和煙草的味道，他愈發(fā)不安了，覆蓋著柔軟胎毛的腦袋在男人堅硬的肋骨上動來動去——金屬的光澤在眼角一閃即逝，撒沙看到了那把兇器——一架精良的弩弓，還有安裝在上面的方簇箭，又粗又短，閃閃發(fā)亮。

    撒沙確定自己聽到了這種特殊弦樂器的演奏，就一聲，中央c下的一個d音。

    弩箭穿過白色的花朵，撕碎了花瓣，撒沙努力轉(zhuǎn)過頭去看，可是脆弱的小脖子一點也不幫忙，最后還是男人把他抱了起來，并轉(zhuǎn)向陽臺——他看見母親的頭垂了下來，弩箭準確地從耳朵上方橫穿顱骨，插在濃密的頭發(fā)里，就像是某種新潮的發(fā)簪，細細的鮮血沿著鬢發(fā)往下流，流過下頜，沒入緊身衣里。她正在發(fā)出最后的喘息聲，她正在死去。

    撒沙目不轉(zhuǎn)睛，然而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因為母親死去的時候他只有二十六天，而一個降臨到這個世界上還不足三十天的嬰兒是不可能有如此敏銳的聽覺，嗅覺與視覺的，他不可能親眼目睹母親的死。

    他對于母親的記憶甚至不足以支持他在記憶之宮中營造出一個朦朧的影象。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