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彬忙把目光投向那女子，女子不望別處，一進(jìn)來就沿東墻根，疾步朝前走去，背后垂至臀部的兩條長辮子，隨著走路擺來擺去，她走到靠主席臺那個討論組，站住了。鄭勇對趙彬說：“走，我們過去。”

    兩人剛行幾步，縣政府辦公室的小張，從門外匆匆跑進(jìn)來，喊了聲：“趙縣長?！?/br>
    趙彬轉(zhuǎn)過身，小張近前，把一份材料遞趙彬：“王主任把這份材料寫好了，他說，你過目簽字后，要我馬上油印出來?！?/br>
    趙彬接過材料，逐字逐行地看，看完，取下別在上衣兜的鋼筆，簽上名后，遞給小張。

    趙彬轉(zhuǎn)身不見鄭勇，便獨自往前走，沒走幾步，看見鄭勇從主席臺方向，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走來。鄭勇一走攏，就對著趙彬耳朵悄聲說：“快去，她在發(fā)言?！?/br>
    趙彬忙隨鄭勇朝那邊走去，一面問道：“是哪個區(qū)？”

    “玉梅區(qū)。”鄭勇說。

    走近玉梅區(qū)討論組，趙彬果見先看到的那個長辮子女孩，手里拿著筆記本，正精神煥發(fā)地站在火堆旁在發(fā)言：“……還有些地主，他們不甘心放棄剝削……”

    玉梅區(qū)區(qū)長，見大家都望向他背后，就也轉(zhuǎn)過頭來看，原來是趙縣長和鄭副縣長站在他身后的，于是趕忙立起身。趙彬打了個手勢，示意區(qū)長坐下；見發(fā)言的人停下來，就笑著對她點頭：“你繼續(xù)講?！?/br>
    鄭勇碰了碰趙彬，低聲道：“我過那邊去下。”

    發(fā)言的女子正要接著講，忽然噼啪燃燒的柴火中，蹦出幾顆火星，濺落在她棉鞋上，她跺了跺腳，見火星沒抖掉，就趕忙彎腰“噗噗噗”地拍打棉鞋，直到把沾鞋上的火星，全拍掉后，才直身，將滑到胸前的辮子，往后一甩，接著發(fā)言說：“還有些地主，他們不甘心放棄剝削，不愿意把土地房屋分給貧苦農(nóng)民，還搞打擊報復(fù)……如果這次，我被抽到土改工作檢查組，一定按領(lǐng)導(dǎo)說的去做……”

    趙彬站在區(qū)長旁邊，望著篝火對面的女孩，見她上穿一件藍(lán)底碎花布棉罩衣，下著灰色布褲子；臉是略有點方的鵝蛋臉；眼睛雖不特別大，但卻有著很深的雙眼皮；鼻子又高又挺，像座小山聳在兩眼之間；她講話吐字清晰，聲音清脆。趙彬看到這里，指著女孩說：“你過來下。”

    女孩見趙縣長突然打斷她的講話，不由得愣在那里了。

    區(qū)長忙對女孩說：“小馮，趙縣長叫你，快去！”

    圍坐火堆前的數(shù)十人，除區(qū)長外，都向女孩投去羨慕的眼光，都以為她講得好，引起領(lǐng)導(dǎo)重視了。女孩回過神后，也以為是自己講得不錯，趙縣長才叫她過去，他可能是要看她的發(fā)言稿；其實自己文化不高，為寫這篇稿子，中午休都沒休息，一直趴在招待所寢室的桌子上，寫了好久好久，才寫起，結(jié)果開會遲到了。女孩喜滋滋地轉(zhuǎn)過身，抬腿跨過長凳，從大家背后繞了過去。

    趙彬微笑著向大家揮了下手：“你們繼續(xù)討論。”

    趙彬往后退了幾步，然后站在那里，摘下上衣口袋的鋼筆，把筆帽擰開，扣在筆桿末端，再從兜里掏出筆記本，翻到空白頁；見女孩已走近，就一手握筆，一手托著本子，和藹地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馮寶珠?！迸⒋蠓降卣f。

    趙彬點頭記下，抬眼又要問時，見馮寶珠閃著漆黑的睫毛盯著他，就微微一笑，問道：“我的話，你聽得懂嗎？”

    “聽得懂。”馮寶珠一臉認(rèn)真地說。

    “好，我再問，你是什么成份？”

    “貧農(nóng)?！?/br>
    “年齡？”

    “二十歲?！?/br>
    “住那里？”

    “住玉梅區(qū)蓮塘鄉(xiāng)石溪村?！?/br>
    “什么民族？”

    “苗族?！?/br>
    “苗族？”趙彬停筆，疑惑地問道，“你是苗族？”

    “嗯?！瘪T寶珠點頭。

    趙彬含笑道：“你怎么說的漢語？”

    “我們家沒住在苗寨?！?/br>
    趙彬唔了一聲，繼續(xù)問道：“家里有幾口人？”

    “就我和父母?！?/br>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爸爸是木匠，mama做家務(wù)，有時干漆匠活?！?/br>
    趙彬問到這里，合上本子，對馮寶珠說：“好了，你回座位吧?！?/br>
    馮寶珠怔了下，隨即心里想，怎么就只問這些……

    趙彬望了眼神態(tài)有些天真的馮寶珠，抿笑著去了別處。

    馮寶珠悵悵然地回到座位。

    趙彬在禮堂轉(zhuǎn)了一圈，沒看見鄭勇，想著還要趕寫一份材料，就步出禮堂，朝辦公大樓走去。

    縣政府大院，以前是一個資本家的宅邸，面積幾千平方米，四周用土墻圍著，院內(nèi)正中間對著大門那棟二層樓房，現(xiàn)作政府辦公用；大門左邊那排木板平房，是領(lǐng)導(dǎo)的寢室；右邊的簡易房，是警衛(wèi)員的住處；辦公樓后面的住宅房，分別設(shè)為工作人員的宿舍、食堂、招待所等，禮堂是新建的；與辦公樓正對著的院墻，有道小門，是通往縣委的。

    趙彬沿一條兩旁栽著樟樹的甬路，來到辦公樓樓口，然后踩著嘎吱嘎吱響的板梯向二樓走去，到了自己辦公室門前，掏出鑰匙，把門打開；進(jìn)來，走到屋中央，俯身拿起火盆架上的火鉗，把埋在灰里燃著的碳，一個個刨出來，又從旁邊竹筐里夾了幾塊木炭，交叉疊放燃炭上，隨后拿張報紙，來回煽，煽了會，見炭火熊熊地燃起來，就立起身，走到辦公桌旁，在椅子上坐下，拉開面前的抽屜，取出一本信箋紙，和一支不漏墨水的鋼筆，接著低頭在紙上迅速寫下“關(guān)于土改復(fù)查注意的幾個問題及建議”，寫好標(biāo)題，筆尖下移，開始寫正文。起初他寫得很流暢，筆尖像牽著一根線似的，一行接一行，很快寫滿兩頁紙，可寫到第三頁紙時，手中的筆不知不覺停了下來。他伏在桌上，凝視著筆尖，像尊雕塑一動不動。約過一刻鐘，筆重新動起來，可寫兩行，筆又停滯不前。這次，他擱下筆，直起身子靠向椅背，凝望著窗外，此時，思想像擺脫約束的小鳥，立馬飛向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