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司星（一）

    辰州東幽動蕩,寧江州雖遠(yuǎn)在千里之外，卻也被影響震懾得人心惶惶。

    “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

    “嗐，別說辰州了,咱們寧江州又好到哪里去？喏，你們看,塌得陷到地里去的浮屠塔還在那里呢。”

    “唉……”

    “我看吶,這天,怕是要變咯！”

    不遠(yuǎn)處,山脈綿延,繚繞云霧之間,一條狹窄的山徑蜿蜒向上,隱入兩側(cè)蔥蘢蓊郁中。

    “真的會有人來？”

    恭和靠在樹邊，一邊百無聊賴折著一根干草,一邊煞有介事?lián)u頭道，“眼下天下大亂,哪里還有人想得起司星宮？”

    他甩下一片草葉子，“我們向來沒什么存在感?！?/br>
    另一道身影負(fù)手立于他對面，同樣一身水藍(lán)色長袍加身，姿態(tài)挺拔,身形五官同恭和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但氣質(zhì)卻更顯沉穩(wěn)內(nèi)斂。

    正是恭順。

    恭順閉目養(yǎng)神,眼也不抬地道：“宮主說了，讓我們在此處等待有緣之人。既然宮主有令,你我等在這里便是。”

    恭和：“等多久？”

    恭順：“不知道。”

    恭和：“若是一年之后才有人來,難道我們要在這里等上一整年？我的腿已經(jīng)開始疼了?！?/br>
    恭順：“……”

    恭順干脆封閉了聽感。

    好吵。

    恭和將手中被蹂.躪得面目全非的干草丟開,沒什么興致地又向山下瞥了一眼，收回視線。

    他身體陡然一頓,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難以置信的神色，又迅速地將目光挪回去。

    “哎，恭順！恭順，你快看！”

    恭順閉著眼睛，巋然不動立在原地。

    恭和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又嫌棄自己吵鬧，這次不知道封閉了哪種感官。

    他屈指彈出一道靈力，不偏不倚正打在恭順小腹上。

    啪。

    恭順擰眉睜開眼睛。

    緩步拾級而上的人也恰在此時，穩(wěn)穩(wěn)立在兩人身前。

    她穿著一件款式樸素的雪白長裙，裙子上已染了不規(guī)則的血跡，渾身上下也多了不少破損的痕跡。

    那些血痕已經(jīng)干涸了，暗紅的色澤橫亙在身上，像是雪原之中綻放的紅梅，顯然剛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

    她的臉色有點(diǎn)蒼白，這種蒼白反倒襯得眼睛更烏黑，一雙眉眼生而嫵媚，眼神卻極沉靜清冷。

    每一步都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她卻恰恰走得極穩(wěn)，這樣抬眼遙遙望過來時，即便一身狼狽，卻莫名令人不敢小覷。

    但這并不是重點(diǎn)。

    重點(diǎn)是，這張臉，恭和恭順都并不感覺陌生。

    “怎么……是你？！”恭和微微睜大眼睛。

    恭順瞇起眼睛，半晌才將這個渾身浴血的人，同記憶中那個縹緲如煙的身影聯(lián)系起來。

    “寒煙仙子？”

    他們打量溫寒煙的時候，溫寒煙也在打量他們。

    兩個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娃娃臉青年站在不遠(yuǎn)處，皆是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她。

    就像是知道她一定會來，所以一早便在此地等著她。

    不出她所料，下一瞬，恭和便嘟囔了一句：“竟然還真讓我們等到了……”

    頓了頓，他轉(zhuǎn)過身，示意溫寒煙跟上：“跟我們來吧。”

    恭順也傾身行了一禮，拱手，“宮主已恭候多時。”

    恭候多時？

    溫寒煙眉梢微動。

    聽上去，這位曾有幾面之緣的玉宮主，早已料到她會在此刻拜訪山門。

    溫寒煙本不信命，更不信旁人能憑空推斷出她的命運(yùn)。

    眼下恭和恭順出現(xiàn)在此，卻似是對她堅(jiān)不可摧的信念迎頭一擊。

    雖不至于令她動搖，卻讓她愈發(fā)好奇。

    這位玉宮主究竟是什么來頭。

    恭和恭順帶著溫寒煙沿著小徑向上，曲徑通幽，峰回路轉(zhuǎn)，視野陡然開闊起來。

    山門之外分明旭日初升，只一片密林相隔，山門之內(nèi)竟夜幕低垂，星辰閃爍。

    皎潔月色之下，一道恢弘璀璨的玉門顯現(xiàn)在溫寒煙視野之中。

    玉門之寬闊，就連當(dāng)日震撼人心的浮屠塔連根拔起落在此處，都像是野草與巨木相比，毫不起眼。

    不知是否是角度掩映，溫寒煙之間玉門之上星華流轉(zhuǎn)，宛若星河倒掛，映入人間。

    稀薄的云霧恰巧在這時散開，浮云遮蔽的“司星宮”三個大字逸出云層，倒映入溫寒煙眸底。

    恭順恭順一左一右走到宮門前，隨著一道沉悶的轟響，沉重的殿門朝著兩側(cè)徐徐打開。

    “寒煙仙子，請?！?/br>
    溫寒煙步入殿中，只見此處輝華流淌，整個殿內(nèi)宛若浮空而行，細(xì)細(xì)觀察，才能分辨其中細(xì)微的磚石拼接痕跡。

    整個司星宮內(nèi)側(cè)都以星月璃砌就而成，不遠(yuǎn)處一座高臺宛若憑虛懸于半空，上面擺一張矮幾，矮幾上一幅玲瓏棋。

    一名女子身披薄紗，指尖捏著白玉珍棋，遙遙望過來。

    溫寒煙微微一愣：“玉宮主？”

    “寒煙仙子?！迸虞p輕一笑，示意身側(cè)，“請坐。”

    算起來，這已是二人第四次見面，但卻是溫寒煙第一次見到她面上未覆輕紗的模樣。

    司星宮玉宮主皮膚極白，這種白區(qū)別于尋常人的白皙，更趨近于一種冰雪一般的白，似是常年隱居在此，許久沒有見過光。

    她眼眸極亮，是偏圓潤的杏眼，本應(yīng)是極俏的長相，眸色卻很深，中和了幾分柔軟，與她對視之時，仿佛望進(jìn)了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

    溫寒煙冷不丁回想起，先前她于天尊像之內(nèi)，曾聽到過司槐序和裴燼寥寥數(shù)句交談。

    她沒有立即上前入座，只若有所思看了恭和恭順一眼，視線又轉(zhuǎn)回來。

    “敢問玉宮主，可是玉流華前輩？”

    女子注視著她，聞言眸光微凝，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依稀多了些更辨不清的情緒。

    片刻，她淡淡一笑，“你猜對了一半?！?/br>
    “玉流華，是我的jiejie?！迸訑n了攏袖擺，將玲瓏棋放回棋盤之上，“我名諱流月，但若是論年歲，你喚我一聲前輩，倒也無甚差錯?！?/br>
    流華，流月。

    溫寒煙腦海中閃過什么，玉流月卻似是不愿再多說。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抬眸看著溫寒煙的視線很平靜，語調(diào)也漾著了然，“是裴燼讓你來的。”

    玉流月話音落地，溫寒煙臉上卻并沒有顯露出多少訝異之色。

    她勾起唇角，“你同裴燼果然相識。”

    當(dāng)日于歷州客肆中初遇之時，溫寒煙便已察覺到異樣。

    這一份異樣，在他們先后于寧江州、辰州接連遇見之時，愈發(fā)濃烈。

    就好像她每一次所過之處，玉流月都早已知曉，且耐著性子等著她，卻又不多言語，只是偶爾同她對話幾句。

    ——像是在見證什么，又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

    但溫寒煙自認(rèn)壽元至今也不過五百年，又大半耗費(fèi)在昏厥之中，同司星宮無舊事。

    更何況，恭和恭順自第一次露面之時，便若有若無替裴燼說話。

    這太少見。

    “我的確和他早已相識?！庇窳髟虏⑽捶裾J(rèn)。

    她大大方方一笑，“但是，別誤會。我和裴燼之間，只是司星宮于他還欠了一層因果。這筆債還清了，我同裴燼便能安安心心做陌路人?！?/br>
    玉流月見溫寒煙久不入座，也不勉強(qiáng)，指尖輕點(diǎn)，片片靈光在溫寒煙身后交織。

    溫寒煙感覺身后拂過一陣風(fēng)，緊接著，那陣風(fēng)輕柔地包裹住她，放松著她的身體，將她安穩(wěn)溫柔地安頓在軟椅之間。

    這陣風(fēng)太柔和，沒有絲毫惡意。

    溫寒煙沒有拒絕玉流月的好意，只是道：“想必我因何在此，玉宮主雖未親眼所見，卻心中已有定論。既然您與裴燼有舊，晚輩斗膽請前輩隨我一同去救他。”

    滿室星輝映在玉流月眼底，她微微笑了笑。

    “司星宮只欠了他一次，今日我讓恭和恭順守于山門之前，無論來者是何人，司星宮都照單全收?！?/br>
    “是他選擇將這一層因果交給你。寒煙仙子，今日我替裴燼救下你，便是他給我、給司星宮的答案?！?/br>
    玉流月不疾不徐道，“多的，我不會再做了?！?/br>
    溫寒煙愣了愣。

    原來他早已全都算到。

    裴燼此番將她送離東幽，先耗盡精血，后耗盡因果。

    正如云風(fēng)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