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節(jié)
冥慧住持捻著白玉菩提,眼眸微闔,身后是重傷禪定的聞思等人。 他回想起不久前,一塵師祖回予禧寶殿閉關(guān)前最后所言。 ‘今夜無論聽到什么,都不得擅離洞府?!?/br> ‘裴施主同云施主之間,舊事尚未肅清,他們之間的因果,便讓他們二人來了結(jié)?!?/br> 冥慧住持靜默片刻,閉著眼睛緩聲開口。 “今夜雷雨交加,不得妄言妄聽妄視?!?/br> 弟子小心縮回來,卻靜不下心來,洞府外雷聲和著雨聲,又隱隱傳來地面震顫一般的沉悶轟鳴之聲。 一道緋紅色的虹光拔地而起,陡然將整片天地映得亮如白晝。 弟子愕然抬眸。 不遠處大廈將傾,轟鳴陣陣。 予禧寶殿竟被刀光攔腰斬斷! 云風眉梢微動,并不驚惶,身形于夜色之中化作一道雪白的殘影,瞬息間便出現(xiàn)在另一顆梧桐樹下。 他搖了搖頭,似是無奈:“長嬴,你我舊識一場,你當真要不顧往日情分,親自手刃昔日摯友?” 說到這里,他唇畔流露出一抹奇異的笑意,“千年過去,浮嵐往昔卻依舊歷歷在目,我可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記得。” 話音未落,昆吾刀光已至。 鋪天蓋地的威壓將梧桐木壓得寸寸盡斷,猩紅的刀光反照上裴燼那雙冷寂的眉眼。 他眉間殺意騰騰,卻反而笑了。 “這話若是美人在懷,聽起來的確讓人心猿意馬。” 裴燼笑意不達眼底,“但換在你口中說出來,真是令人作嘔?!?/br> 一陣接一陣的轟響中,予禧寶殿徹底化作斷壁殘垣,沉默地在雨中傾頽。 聲音陡然靜了下來。 被雨水打濕的煙塵變得沉重不堪,艱難地在泥濘之中黏連。 裴燼踏著殘枝斷木提刀而來,衣袂沒入夜色,雨水順著刀身流淌而下。 他掀了掀唇角,“你是不是真當本座是蠢貨?” 悶雷在蒼穹之中緩緩炸裂開來。 沉重的悶響中,電光亮起,映亮了含笑端坐的白衣身影。 “云風,”裴燼淡笑一聲,沉寂的黑眸卻毫無半分笑意。 他慢慢吐出幾個字,“早在一千年前就死了?!?/br> 第117章 乾元(五) 夜色深重,大雨滂沱。 “云風”素來溫潤斯文的神情,總算在這句話中露出了一點裂痕。 他稍有點意外地抬起眼,同裴燼對視片刻,緩緩笑了:“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冰冷的雨水落在眉間,裴燼慢條斯理地抬起眼。 濃郁的潮濕水汽鉆入鼻尖,纏繞成一種更濃烈的血腥氣。 回憶里也正如此刻,一片黑暗空茫,辨不清方向。 但濺在臉上的血是溫熱的。 巫陽舟背著他自逐天盟陰冷的牢獄中殺出來,有熱血飛濺而來。 周遭太吵,太亂,他本辨不清是屬于誰的。 但他仿佛感受到熟悉的氣息。 裴燼開口時才察覺自己嗓音嘶啞,幾乎辨不清音節(jié)。 “云風,是你嗎?!?/br> 巫陽舟身形一僵,那道染著血氣的氣息并未遠離。 片刻,傳來一聲苦笑,少年熟悉的清朗聲線染上幾分辨不清的苦澀:“本不想讓你察覺,但還是躲不過你的眼睛?!?/br> 云風克制不住嘔出一大口血。 巫陽舟被困于大陣之中,卻帶著一人生生殺出半條路來,只是,他也到底不過是一個人,走到這里已然力竭。 剩下半條路,換他來贖罪。 云風視線落在裴燼被碎發(fā)遮住的眉間,還有他被寬袖遮掩的右手。 “看不見也好,我對不起你,沒有臉再見你,只能用這一條命來還。” 說著,他神情陡然扭曲,像是在抵抗著什么,半晌猛然一劍扎向自己手腕間。 他身體本已是強弩之末,這一劍之下,折扇清脆一聲墜地。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逐天盟修士四面八方用來,云風咬牙用盡全力撲向一人,替巫陽舟讓出身位。 那是兩人拼上性命撕開的唯一一條生路,狹窄逼仄的生機在金鳴聲中搖搖欲墜。 巫陽舟最后深深看一眼渾身浴血的白衣少年,咬牙大喝一聲,扭過頭去背著裴燼俯沖疾行而去。 “長嬴。” 空氣里盡是血腥氣,粘稠的風撲上面門,裴燼已沒有力氣再回頭。 “你向來心胸廣,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可這一次,拜托你一定要恨我?!?/br> “但若僥幸你真的不怪我——代我好好照顧流華師妹?!?/br> “我們下輩子再做兄弟。” 一道輕得不能更輕的聲音湮沒在腥風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后來,在視覺尚未恢復的那些雜亂沉郁的日子里,裴燼心亂如麻。 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秋日。 那時他為修煉裴氏秘術(shù)不要命地耗費精血,云風驚訝問他:“你不怕死?” 當時年少輕狂,他不屑嗤笑:“年紀輕輕,活都還沒活多久,怕什么死?” 那日風也是這樣大,枯黃秋葉搖曳不止。 旁人勸他,他滿不在乎:“活那么久有什么好,萬事有盡頭才顯得珍貴?!?/br> 他說他不求長命百歲,只求懲兇除惡,在世的每一日都無愧于心。 那個貪生怕死的人附庸風雅,秋日里搖著一把折扇,煞有介事?lián)u頭擺手。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br> “只要能勉強爭些壽元,陪在流華師妹身邊?!?/br> “我便知足了。” 一個想活的人死得很早。 沒那么想活的人卻如此長命。 昆吾刀光大盛,鋒銳刀鋒壓上“云風”脖頸。 “你的修為竟恢復到了羽化境?” 刀光漫天而來,命門受制,這一次,“云風”幾乎毫無還擊之力。 他眉目流露出幾分陰郁,片刻不知想到什么,迎著刀鋒反倒笑了。 “原來她待你這么好?真難得,你這千年來眾叛親離,孑然一身,有一個愿意真心待你的人,不容易。” “云風”悠悠笑道,“只可惜,千年前千年后,我似乎總是遇見連理分支,鸞鳳分飛之事?!?/br> 橫在他頸間的昆吾刀陡然一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裴燼劍眉緊皺,濃墨般的霧氣順著雨幕逸散而出,渡劫期修士的神識鋪陳開來。 片刻后,他重新轉(zhuǎn)回臉來,眉目沉冷壓著戾意,雨水順著高挺的鼻梁向下墜落。 “她在哪?” 頸間橫著令九州亡魂喪膽的邪兵昆吾,“云風”臉上卻依舊是微笑著的。 “我說過了,長嬴。” 雨夜?jié)窭?,他笑意和煦抬起眼,氣定神閑,“你我舊友一場,你的道侶,我自當好好照拂一番。今日你徹夜不歸,她難免受冷落,我不過是代你安撫她。” 話未說完,頸間便是一痛。 一道猩紅的刀光破開雨幕,遙遙斬出。 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抬手。 斬刀。 罡風鼓動裴燼玄色的衣擺獵獵作響,幾乎完全融入夜色之中,而就在這時,七八丈高的血色刀風自昆吾殘刀蕩開,無聲地將漫天細雨斬碎,不斷下落的雨珠在這一瞬間被浩瀚的刀意震得懸停在半空中。 而那刀風仍在朝著“云風”極速蔓延,以rou眼無法捕捉的軌跡掠過虛空,沿途每一滴雨水都被轟然震碎。 這一刀實在太果決,也太狠辣,速度快到即便是歸仙境修士,頃刻間也無處可逃,無處可躲。 “云風”唇角的笑意總算凝固在這一刻,瞳孔微微放大,倒映出雨夜中呼嘯而來的刀光。 猩紅的刀風宛若一輪自夜幕中垂落下的血月,映亮了整片黯淡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