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禪師輕聲道，“你方才往前爬的樣子，像極了一條狗?！?/br>
    云風(fēng)滿嘴都是血，他意識朦朧，本已是強(qiáng)弩之末，被這一腳碾下來，更是動彈不得，耳畔一陣又一陣的轟鳴聲。

    轟鳴聲中，他仿佛聽見心里珍藏了許多年的聲音。

    “云風(fēng)？”

    “云風(fēng)，你在里面嗎？”

    那聲音似有似無，由遠(yuǎn)及近，逐漸像是緊緊落在耳畔。

    云風(fēng)瞳孔陡然緊縮。

    是流華……

    流華師妹。

    一塵禪師依舊維持著碾他手背的姿勢，目光則落在緊閉的門上，洞府內(nèi)一片狼藉，并未燃燈，那雙眼睛也更顯黑沉，辨不清在想什么。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diǎn)意外：“原以為襄王有意神女無心，今日一見，倒是沒想到你們間情孚意合。這么一來，貧僧豈非拆了一樁天賜的好因緣？”

    片刻，一陣衣料摩挲的簌簌聲響傳來。

    一塵禪師低身。

    “聽聲音如此急迫，或許此番玉施主來尋你，是有要事相商。不若貧僧讓她進(jìn)來，看一看你？”

    云風(fēng)猛然抬眸，眼眸猩紅，目眥欲裂。

    “不愿意？”

    一塵禪師俯視著他的表情，須臾輕輕一笑。

    “看來還是不夠?！?/br>
    “那貧僧送她一起下去陪你?！?/br>
    雷聲轟鳴，耀目的電光蛛網(wǎng)般攀爬，撕裂漆黑的雨幕。

    千年過去，一塵禪師的面容并沒有太多的變化。

    他看著裴燼，不疾不徐道，“只是沒想到，云施主平日里看起來懶惰，骨子里卻極剛硬。貧僧不過一句玩笑話，他竟為了玉流華而不惜自爆元神，永生不入輪回?！?/br>
    說著，他笑一聲，“但這樣完美的身份，貧僧怎么可能允許與它失之交臂？那一夜，也是今日這樣的雷雨天，我的神識掌控那具rou.身的時(shí)候，疼得渾身都在顫栗?！?/br>
    “那時(shí)候，我便發(fā)誓，這種痛，日后我一定要加倍奉還?！?/br>
    說著，一塵禪師的視線向下，落在裴燼隨夜風(fēng)鼓動的袖擺間。

    “如何？”他溫和微笑了一下，“這荒神印的滋味應(yīng)當(dāng)能讓你也體會一二，不過倒是令人惋惜，這疼痛，你看起來很習(xí)慣?！?/br>
    裴燼薄唇微翹：“比不上你鳩占鵲巢，自導(dǎo)自演。”

    他聲音落在溫寒煙耳邊，她耳邊卻似驚雷陣陣，久久不得平息。

    荒神印……

    竟是這么來的。

    一塵禪師以云風(fēng)身份廢裴燼右手，無異于斬?cái)嗨鞍肷L(fēng)發(fā)意氣，凌然傲骨，又在他心上扎一把飲血刀，甩不脫，拔不掉。

    “分明身為佛修，心性竟如此陰損，睚眥必報(bào)?！睖睾疅熅従徖湫Τ雎暎昂喼崩丛扑乱?guī)訓(xùn)?！?/br>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br>
    一塵禪師雙手合十，輕捻著白玉佛蓮，“溫施主，你并非我，更不知我之苦艱，眼下又有何資格置評?！?/br>
    溫寒煙眼神極冷，宛若冬夜里化不盡的霜雪。

    “云施主死后，神魂俱滅，我便徹底接管了那具身體?！?/br>
    一塵禪師看著裴燼道，“只是修士自爆，到底傷了根基，我卻有要事在身，顧不得細(xì)細(xì)調(diào)理，便緊隨著去問你玄都印的下落了。巫陽舟將你救回乾元裴氏后，那具身體便實(shí)在支撐不住，從此不良于行?！?/br>
    “雖不知你與裴燼之間，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br>
    溫寒煙深吸一口氣，“但因你一己之私，多少無辜修士命喪黃泉，佛修向來將因果輪回，你就不怕造業(yè)深重，來生有償不盡的果？”

    一塵禪師看了她片刻，撫掌輕笑：“溫施主，誰說貧僧只造業(yè)，不行善？”

    他慢條斯理道，“你拜入瀟湘劍宗之后，親眼目睹云瀾屠盡青陽溫家村，被他帶回瀟湘劍宗時(shí)已生心魔，高熱不退，險(xiǎn)些喪命?！?/br>
    “是云瀾求貧僧出手救你性命，既如此，那枚種下的無妄蠱，于你而言，又究竟是善念，還是惡念呢？”

    “更何況，這無妄蠱還陰差陽錯(cuò)，促成一樁姻緣?！?/br>
    一塵禪師注視著溫寒煙和裴燼緊貼的一枚，倏地一笑，“但是，溫施主，你當(dāng)真知曉你這位枕邊人，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嗎？”

    溫寒煙眸光冷冽：“他是何人，無需旁人來告訴我?！?/br>
    一塵禪師輕笑：“是嗎？”

    “那他又是否將他的一切，都盡數(shù)對你坦誠相待呢？”

    溫寒煙眉間輕蹙。

    下一瞬，漫天靈光傾落而下，宛若星河懸垂，明明滅滅的咒印梵文似一場更浩蕩的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

    溫寒煙感受到一陣強(qiáng)烈的吸引力，她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飛而出，渾身靈力都仿佛在這一刻滯澀，分毫不得調(diào)轉(zhuǎn)。

    鋪天蓋地的幻象包裹住她，雨夜在這一刻仿佛被撕裂成碎片，無數(shù)光點(diǎn)破空而來，視野中的一切都扭曲成光怪陸離、支離破碎的畫面。

    溫寒煙腦海中一陣嗡鳴，仿佛有一記無形的重錘凌空砸落在她識海之中，神魂陣陣激蕩，天旋地轉(zhuǎn)之間，她近乎感受不到自己。

    就在這時(shí)，一只手用力扣住她手腕。

    溫寒煙聽見一道壓抑的悶哼聲，她在狂風(fēng)中抬眸，扣在腕間的手指修長骨感，此刻卻微微發(fā)著顫，似是脫力，又似是疼痛。

    身后是一陣強(qiáng)光，她皺眉瞇起眼睛，腕間的力道顫抖著，卻毫無松開的意思。

    那些扭曲的幻象仿佛被這只手碾碎，溫寒煙猛然找回幾分清明。

    她聽見裴燼的聲音，因克制而顯得低啞。

    “我在你面前的時(shí)候，可不要走神。”

    溫寒煙下意識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但就在她指腹觸碰到那一層薄薄的袖擺之時(shí)，她感覺到腕間的手再次輕顫。

    那是裴燼的右手。

    荒神印是什么樣的東西，哪怕是一陣風(fēng)，一滴雨落下來，于裴燼而言都無異于刀山火海的煎熬，更遑論如此用力地扣緊她。

    溫寒煙指節(jié)微蜷，在意識給出一個(gè)明確的答案之前，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放松了力道。

    她不能……更不愿他再為她而受傷痛苦了。

    裴燼黑眸中倒映出白衣女子逐漸遠(yuǎn)去的剪影，周遭罡風(fēng)驟起，拂動他玄衣獵獵狂舞。

    他擰眉反手一把將昆吾刀深深扎入地面之中，再次伸手去抓溫寒煙的袖擺。

    但方才右手用力過大，眼下劇烈的痛楚近乎麻木了知覺，裴燼強(qiáng)行踏前一步，喉中還是克制不住咳出一口血沫來，左手按住右手手腕悶哼一聲。

    只這一瞬間的毫厘之差，溫寒煙飛揚(yáng)的袖擺掠過他指腹，然后極速向后倒退。

    在兩人錯(cuò)身而過的一瞬間，溫寒煙似有所感，在刺目的強(qiáng)光之中睜開眼睛，看見裴燼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離她越來越遠(yuǎn)。

    在另一側(cè)，是另一個(gè)她不算熟悉，卻也并不陌生的他。

    銘文拼湊成幻象，一道玄色的身影立在風(fēng)中。

    他更年輕，也更顯冷寂，一身冰冷的血腥氣，幾乎融于夜色之中。

    溫寒煙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

    “溫施主，先前并未讓你看見你的恐懼，是貧僧顧慮不周?！?/br>
    “你不同于任何人，你的恐懼并非浮于表面，也并非落于你自身之上?！?/br>
    “你不恐懼死亡，不恐懼過往陰霾，不恐懼未來，你看起來，是一個(gè)無堅(jiān)不摧的人?！?/br>
    “但是每一個(gè)人，都會有弱點(diǎn)。”

    這聲音忽遠(yuǎn)忽近，宛若狂風(fēng)過境，下一瞬卻又散作云煙，尋不到蹤跡。

    “裴燼的弱點(diǎn)是你，所以他來了?！?/br>
    “而你身在此處，也并非真正的無欲無求。你的弱點(diǎn)，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那個(gè)聲音停頓了一下，一陣狂風(fēng)呼嘯而過，似乎有誰悠悠然笑了一聲。

    “溫施主，你真正的恐懼，是虧欠?！?/br>
    “你害怕虧欠旁人，害怕旁人因你而受傷，甚至因你而亡?！?/br>
    “你習(xí)慣去做犧牲的那一個(gè)，卻并不習(xí)慣去承旁人的情誼?！?/br>
    說到此處，風(fēng)收云散。

    “裴燼為你付出良多，這應(yīng)當(dāng)讓你很痛苦吧？”

    一塵禪師緩聲笑道，“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當(dāng)年裴燼屠盡乾元裴氏的真相嗎？”

    “今日，貧僧便將一切都給你看?！?/br>
    一道腥風(fēng)吹散他古怪的笑意。

    “但愿你在看完這一切之后，還能像現(xiàn)在這樣在意他?！?/br>
    第119章 乾元（七）

    溫寒煙對上一雙冷冽的黑眸。

    那雙眼眸又黑又沉,仿佛能夠?qū)⑹篱g一切最沉郁的色澤盡數(shù)吸入其中。

    分明依舊是那狹長上揚(yáng)的弧度，笑起來時(shí)，顯得戲謔又慵懶,玩世不恭又極不正經(jīng)。

    偏偏此刻眸底卻壓著一抹濃郁的兇戾。

    這雙眼睛一瞬間變得極其陌生。

    溫寒煙猛然閉上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眼下看見的究竟是什么，她唯一能夠確認(rèn)的,便是這正是一塵禪師想讓她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