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節(jié)
那時候他只知道往前走,這時候回想起來,裴燼才明白,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那么想離開了。 可那時他還是走了,行至門邊的時候,他聽見裴珩喊了他一聲。 他以為是挽留,腳步一頓,心里想著,即便只是裴珩留他,只要衛(wèi)卿儀不說話,他也不跟她一般計較,留下就是。 他轉(zhuǎn)過頭,看見裴珩攬著衛(wèi)卿儀站在八角亭中,身后是竹影搖曳,身前案上茶香裊裊。 裴珩看著他,露出一抹很淡的笑。 “一路小心。” 凄風蕭瑟,濃郁的血腥氣無聲穿行。 火海燎原、斷壁殘垣之中,裴燼攥著劍柄的手陡然用力,跪在依偎著的兩具尸體旁。 不爭了,他不爭了。 最后一次將劍刃壓上咽喉,他想著一了百了。 一道人影卻陡然踏著血泊而來,一道靈風悍然而至,打落他掌心的劍。 “裴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玉流華一路疾行,向來體面精致的衣裙上染著斑駁血色,冰清玉潔的神女不再,她臉上情緒前所未有的濃烈。 裴燼看也沒看她一眼,眼神直直盯著那把被打飛出去的長劍。 太遠了。 他又轉(zhuǎn)頭,隨手抄起一把距離更近些的長劍,往喉嚨間壓。 再次被一把奪下來。 心口壓著的暴戾在這一刻倏然爆發(fā),裴燼猛然抬起眼。 他嗓音嘶啞不成人聲,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br> 玉流華怔住了。 她從前和裴燼接觸并不多,但并不妨礙她耳朵里總是聽見他的名聲。 他是他們這一輩中最驚才絕艷的那一個,無論行到何處,向來眾星捧月,不知道多少人整日圍在浮嵐講學傳道之地,只為了能見他一面,同他說一句話。 但這位少爺倨傲狂妄,目中無人,并非是瞧不起人,而是瞧不上人。 他的眼睛里只能看見自己的劍。 可從未變過的是他燦若驕陽的風發(fā)意氣。 眼下,那種眼神消失了。 只余一片沉沉死寂。 對上這樣的視線,玉流華下意識收了靈力。 裴燼奪劍用力太盛,失了玉流華同他爭奪的力道,反過來一頭倒在血泊里。 他冷不丁笑起來,笑到最后,聲帶撕裂,眼尾不只是血痕還是血淚。 “為什么要讓我活?” 一切都是他的錯。 若非他年少輕狂,少年氣盛,又怎么會將玄都印私藏帶離乾元裴氏,后又中了逐天盟圈套落獄折磨,如今還害得整個乾元裴氏萬劫不復。 最該死的那個人,難道不正是他嗎? 而自從他狠心赴死,將玄都印與自己融為一體的那一刻起。 他便再也沒有一了百了的資格了。 素來氣定神閑、游刃有余,劍落驚風雨的黑衣青年,此刻傷勢重到渾身玄衣都被血液浸透,不知究竟是他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狼狽不堪。 玉流華眼眶紅了。 她跪坐在一片血污之中,注視著眼前人意識已混沌,渾身浴血的模樣。 這道身影,逐漸同記憶中另一道身影重合。 玉流華心口劇烈起伏幾下,她別開臉。 “裴燼,你不能就這樣死了?!彼銖娋S持著聲線平穩(wěn),尾音散在風中,依舊克制不住地發(fā)顫,“你若是死了,云風他就白白喪命了!” 一滴晶瑩的水珠落入風中,被濃烈的血腥氣吞噬。 “我前日為乾元裴氏卜了一卦,逆太歲,靈灼言兇,星卜不吉,為災,但若風變,行東南,尚有一線生機?!?/br> 玉流華望著狂亂搖曳的樹影和火光,那是呼嘯的風。 風行東南,是商州青陽的方向。 “你若是死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第120章 乾元(八)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至剛純陽,玄都印至邪至陰?!?/br> “既然玄都印由裴家主而起,又因你而終——” “裴燼,就當作為了裴氏,為了云風,為了整個九州。你要將玄都印中的兇邪之性壓制下來?!?/br> 乾元裴氏中人命格純陽。 用來鎮(zhèn)壓邪性再合適不過。 裴燼從前不信命,但他恍然覺得,在他身上發(fā)生的這一切,仿佛真的是一場天意。 “天下人……”他單手搭在額間,眸中倒映出被烈焰染紅的蒼穹,“天下人與我何干?” 他為何要救天下人。 他連身邊最重要的人都救不了。 而就在這時,一抹猩紅的虹光自他袖間蔓延而出,在一片黯淡死寂的夜色之中,逐漸凝結(jié)成一柄三指寬的血色彎刀,于他身前的空氣之中沉浮。 緊接著,無名的鄴火憑空而起,轟然籠罩了整片天地,唯獨掠過裴燼衣擺之時片葉不沾,只不遠不近地圍攏著他,像是親近,又像是眷戀的別離。 濃郁的血氣交織成一團暗紅色的血霧,繚繞纏繞于刀身之上,腥風中鬼影幢幢,于鄴火之中被不斷撕裂又凝集,周而復始。 眼見著裴珩和衛(wèi)卿儀的尸首被鄴火吞噬,渾身骨血幾乎融化在火海之中,裴燼眼神倏然凝固。 原本已經(jīng)透支的身體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的力氣,他一把撐起身體直沖向火海之中,衣擺卻被玉流華死死攥住。 “是他們聽見了——裴家主和夫人,是他們已經(jīng)告訴了你他們的選擇!”玉流華一字一頓道,“如今九州大亂,皆因玄都印而起。若你當真執(zhí)迷不悟偏要以死謝罪,我不攔你?!?/br> 說完,她指尖用力緊攥了下,然后一點點緩慢地松開。 千瘡百孔的玄色衣擺從她掌心滑落下來,緊隨其后的,是一聲沉悶的墜地聲。 面容俊美的黑衣青年跪在火海中央,良久,緩緩閉上眼睛。 這是一場針對他而生的詛咒。 云風是他的摯友,所以他死了。 乾元裴氏是他的家。 所以他們都死了。 他卻成了唯獨留下的那個人。 “禍害遺千年。”裴燼笑一聲,“你說得對,像我這樣的罪人,怎么能就這樣簡單地死在這里?!?/br> 祭刀之痛,用言語根本無法形容,這簡直是世間最殘忍的酷刑。 凡受祭刀之用的神魂,皆不入輪回,永生永世受鄴火炙烤折磨,不得超生。 耳側(cè)風聲呼嘯,血腥氣一陣一陣地隨著鄴火灼痛的熾熱送入鼻腔,幾乎燒得他肺腑都在刺痛。 火海之中無數(shù)道神魂翻滾著,被鄴火灼燒神魂的痛楚無異于清醒著被抽骨扒筋,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后一滴血流干凈,痛苦卻依舊如影隨形。 裴珩的神魂融于一片烈火之中,靜靜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裴燼。 良久輕輕嘆一口氣,想要伸出手來像往常那樣摸一摸他的頭。 然而伸出手卻只剩下一陣風。 一股染著鄴火熾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卻并不那么灼人,像是一個無言的擁抱。 裴燼視野中一片模糊,不知是受鄴火高溫影響還是別的什么緣故,除了一片令人窒息的火海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還是直直注視著火海。 往后天高海闊,只剩下他一個人,歲月悠悠,時間如白駒過隙。 萬一這一眼看得不夠真,他那么沒心沒肺,日后忘記了所有人的樣子該怎么辦。 “少主,不必顧及我們!” 又有幾抹神魂咬著牙從鄴火中傳出聲音來,“大膽些,做您該做的事!阿全叔受得住,我們不怕!” “是啊少主,桂生也不怕!” “阿毅也不怕,少主,往后我們便在這刀中,再陪你一起切磋斗法?!?/br> 不只是誰開了這個頭,微弱的歌聲在幽風烈火中蔓延開來。 “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zhàn)兮,路漫長……” 越來越多的聲音重疊在一起,血河白骨之上響起嘹亮的歌聲,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zhàn)兮,心不怠……” 無窮無盡的鄴火舔舐著每一個脆弱的神魂,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融化在火海中歸于死寂,只有無盡的疼痛縈繞著他們。 “我們乾元裴氏中人,從不貪生怕死?!?/br> “不入輪回,神魂被用來祭刀有什么不好?修士壽元有限,可神兵與天齊壽,想活到什么時候就是什么時候。” “與子征戰(zhàn)兮,歌無畏……” 洶涌的鄴火伴隨著無數(shù)神魂的融盡而越燒越烈,火光幾乎映亮了整片無垠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