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節(jié)
一切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正午,尋常到一塵禪師甚至尋找不到任何能夠描述它的詞匯。 他路過“山逸堂”,四周竹影隨風動,一門之隔,他聽見幾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原本不該多聽的,但那一瞬間,他的雙足像是生了根,半分都挪不動。 這一聽,風起云涌。 宛若猙獰的惡獸撕碎平靜的表象,自水面之下?lián)渖蟻怼?/br> 撕碎了他。 第125章 玄都(五) 那個正午發(fā)生的一切,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在一片平和的日光下,在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山逸堂中,幾位世家大族的掌權(quán)者正在閑談。 一個清潤的聲音響起。 “不知一塵在貴宗如何?” 一塵禪師聽出來,這正是不久前還立于高臺之上傳道講學的大能,不過百歲便接手乾元裴氏,九州最年輕的世家大族掌權(quán)人,裴珩。 也是那個云泥之別,令他艷羨不已青年的父親。 但為何乾元裴氏的家主,會關(guān)心他在即云寺的近況? 一塵禪師眸光凝固住,一些莫名而森詭的預感在心底攀爬而上。 風聲蕭瑟,竹深影曳。 “他很好?!?/br> 這是觀空住持的聲音。 一塵禪師甚至能夠通過這寥寥三個字,想象到這位心懷悲憫、神情卻冷肅的僧人,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應當是眼眸微微瞇起,這是素來他心情愉悅時的小動作。 “貴公子天資聰穎,當年貧僧只不忍明珠蒙塵,倒沒想到竟有此淵源。此番當是即云寺?lián)斓綄氊惲耍匈F公子在寺中,實乃即云寺之幸?!?/br>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順著風吹進耳畔,又緊接著被風吹走了。 一塵禪師懵了。 貴公子? 這時房間里傳來一聲輕咳,緊接著,一道稍有些沙啞虛弱的聲音響起。 “說起來,當年觀空師兄將一塵帶回即云寺時,還尚且不知宮中星靈占言所見,陰差陽錯之間,倒是成全了一樁美事?!?/br> 是司星宮宮主玉溶曄。 一塵禪師并未見過玉宮主真容,司星宮于五大仙門四大世家之中,是極獨特神秘的存在。 傳聞玉溶曄修為困于合道境已有三百年,不日便要隕落了。 只是他口中所言…… 星靈占言? 美事? 一塵禪師腦海中一片混沌,這時候另一道聲音再次響起來。 是裴珩。 “多謝觀空師兄教養(yǎng)之恩,只是日后,還需勞煩住持多加教誨。” “雖然如今九州風平浪靜,海晏河清,可若依玉師兄百年前靈卜星兇所言,不知何時天下便會大亂?!?/br> “年輕小輩是九州的希望,需好生教導才是。” 觀空住持應下來,須臾實在好奇:“不知究竟是什么樣的占言,貧僧可否細聽一二?” 裴珩微微一笑:“觀星靈卜之事,在下著實外行,只怕說錯了什么話,還是由玉宮主來說吧。” 玉溶曄壓抑著咳了幾聲,緩緩道:“我三百年前沖擊煉虛境失敗,自知大限將至,想這三百年余生不得荒廢,便自作主張,為九州卜了一卦。” 說到“卜卦”一事,他虛弱的氣息都仿佛平穩(wěn)下來,語調(diào)中多染上幾分興奮,“乾之坎,乾為天變坎為水,上九爻向下陽氣下行,此乃……” 觀空住持捻著佛珠:“說明白點。” “……”玉溶曄靜默片刻,無奈笑一聲,“這么多年,你這禿子性格倒是一點也沒變?!?/br> 他倒也并不動怒,只簡單將晦澀難懂的卦象略過,直入主題道,“那日我在無定輪中看見了九州的未來,三千八百四十七條,皆為死路。而由生向死的分岔路上,只有一個人,一件事。” “三百年后九州大亂,血流成川,尸浮漂杵,皆因乾元裴氏于寂燼淵下解除邪器封印,那位真正的裴氏少主難以抵抗誘惑,心智受惑沾染邪祟之氣,最終釀成大禍?!?/br> “若想破此局,需裴氏狠心將此子送離乾元,令他多感受一番人間疾苦。而與此同時,滄??嗪V校衅凭种肆髀??!?/br> 玉溶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強撐了三百年,只為看一看自己當年所見究竟是真還是假。 此番話說得太多,還沒說完,他便克制不住再次咳嗽起來。 觀空住持反問:“既然是個禍害,眼下裴施主又一早知曉那東西在寂燼淵中,乾元裴氏此生不再踏足歷州不是更好?” “不可?!?/br> 玉溶曄緩過來,平復了氣息接著道,“此禍因裴氏而起,便該由裴氏而終。封印解除乃天意,但其中兇煞邪氣如何處置卻為人事。故而那時我便提醒裴師弟,必依天機尋得這機緣。” 房間里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一塵禪師僵立于門外。 風越來越急,鉆入狹窄的窗縫之中,陣陣嗚咽越發(fā)高亢。 觀空住持想了想,意識到什么。 “那占言之中所提及的破局之人……便是如今的裴少主?” “正是。”提起裴燼,裴珩指節(jié)在桌案上輕點兩下,“長嬴倒也是爭氣的?!?/br> 觀空住持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裴施主此番心性也實屬難得,將其視若己出,疼愛得很。” 裴珩笑了笑:“既然是天道降下的緣分,在下自然將長嬴當作親子相待?!?/br> 觀空住持嘆息一聲:“只是可惜了一塵。” “當年貧僧尋他帶回即云寺時,看得出,他吃了不少苦?!?/br> 房間里沉默氤氳開來。 良久,裴珩聲音低下來。 “玉師兄提點在下銘記在心,只得將一塵送離寧江州,可他遠在鷺洲,在下自然放心不下。” “裴氏當年將他送走之時,便將一枚高階防御法器化作平安扣護他周全?!?/br> 玉溶曄壓抑著咳聲道:“只不過,有些苦頭這孩子必須要吃。吃了苦之后,他才有望改掉天性之中難泯的邪性,體恤于深重苦難中掙扎之人,自此心懷慈悲。” “即云寺便在鷺洲云桑,我早知觀空師兄時常下山,帶些根骨上佳的弟子回寺中,這樣一來,這孩子至少能少吃些苦頭,又有佛光鎮(zhèn)著煞性。” “故而我當年才會一再提醒裴師弟,讓他將人送至云桑?!?/br> “……” 一塵禪師面無表情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冬日剛至,春天遠未到來。 今年還未落過雪,空氣只剩下干燥的冷冽,風過之時,穿透了他身上象征著即云寺首席弟子身份的繁復袈裟。 一塵禪師覺得很冷。 那種徹骨的冷,從骨髓里一點點掙扎著透出來。 他突然覺得,之前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狗屁。 沒錯,狗屁。 他原本也不是什么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少爺,在記憶有些模糊了的某一個冬天,他甚至徒手掏過糞坑。 他什么都不講究,這些讓大少爺們避諱的字眼,他眼也不眨地就能說。 只是住持師尊不讓罷了。 他想做個好人,所以裝得像一點,以免嚇到了人。 但這一陣風,吹散了他可笑的堅持。 他為何要心懷慈悲? 他慈悲以待天下人,那又有何人愿意來慈悲待他? 周遭的聲響似乎在這一刻盡數(shù)如海潮般褪去,靜到無風,無光,而房間里的對話還在繼續(xù),在這種詭譎的靜謐之中—— 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玉溶曄嘆息一聲:“雖然憐惜一塵,磋磨了許多年,但如今現(xiàn)狀甚好?!?/br> 觀空住持捻著佛珠微笑:“一塵皈依佛門,眼下心性平和,兩位師弟,你們大可放心?!?/br> 裴珩抿了一口茶,含笑問:“待此事一了,不知觀空師兄可否愿意忍痛割愛,讓我將一塵接回乾元裴氏認祖歸宗?” 這話剛落地,一道爽朗笑聲便傳來。 是觀空住持。 “你既已有了一個驚才絕艷的裴燼,何必再爭老衲座下首席一塵?”說到這里,觀空住持佯裝動怒一拍桌子,“還是說,你覺得老衲這即云寺,何處比不上你們乾元裴氏?你這裴家主能給一塵的,老衲一概能給!” 觀空住持嗓門極大,中氣十足,吵得玉溶曄一陣頭痛。 “眼下狀況已是天道最好的安排?!庇袢軙先嘀夹拇驁A場,也笑著道,“裴師弟,既已忍耐如此漫長的歲月,又何必再爭那朝夕朝暮?” 山逸堂中靜下來。 “也罷?!?/br> 良久,終是有一人放下茶盞,輕聲平淡道,“如今占言之中所料禍事已被解除大半,既然觀空師兄意欲令一塵繼承衣帛,在下也無意強求。一塵鎮(zhèn)守即云寺,或許是天道真正降于他身的命數(shù)和造化,往后的日子,還請觀空師兄多費些心思,代在下好生照料一塵?!?/br> “正是應當如此?!庇袢軙弦娕徵裣胪?,也松了一口氣,輕咳著道,“血脈大統(tǒng),不過是古板老舊的說法。一塵究竟是何身份,留在何人身邊,又有什么所謂?” 他自嘲一聲笑道,“我們玉氏還不是為了承載天道而世世代代短命,在境界上難得寸進。裴師弟,既然一塵已經(jīng)尋得自己的歸處,只要他能夠好生活在這世上,只要九州一片祥和,此乃整個天下之大幸,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