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放假時, 沈非濁在高中的校門口迎接兩位哥哥放學(xué)。

    然后, 他一共接到了三位哥哥。

    沈非濁有些好奇地看了劉劍一眼，從衣兜兜里取出一張小紙條, 遞給沈獨清說：“這是舅舅讓我交給你噠！”紙條上寫著茶葉蛋的做法, 是從網(wǎng)上搜來的。孟正考慮到劉家煮這個茶葉蛋不是自己吃而是要當(dāng)生意來做的, 就覺得還是嚴(yán)謹(jǐn)點更好, 于是讓每天堅持來探監(jiān)的沈非濁給徐老師傳了話。徐舅舅他們雖然不明白大外甥為什么要收集茶葉蛋的做法，但還是盡心盡力地幫了忙。

    沈獨清打開紙條一看, 上面不僅寫了三種較為常見的茶葉蛋的做法（其實三種方法差不多, 就是用料上稍微有些差異），最底下還有沈外婆寫的實踐報告。沈外婆每種方法都試過了，添了一些心得在紙上, 哪一步是什么火候，哪一步應(yīng)該多花點時間，都寫了詳細(xì)的備注。劉家可以靠這張紙直接煮蛋了。

    劉劍心里特別感動, 同時也覺出了沈獨清家里的家庭氛圍很好。孩子開口說要個煮茶葉蛋的方子, 家長并不知道他要這個方子做什么，卻還這么盡心。

    “我外婆的意思是，這個五香茶葉蛋聞著最香，吃著也最入味, 要不要我們今天先試試這個？”沈獨清見劉劍點了頭才繼續(xù)說，“那我們先去超市吧，把原材料買齊。其實茶葉不需要買太好的，只要不是壞茶葉就行了, 然后還要有桂皮、八角……像生抽、老抽這種調(diào)料，你家里有嗎？要是有就先不買了。”

    孟正說：“如果這個生意真的做起來了，原材料這塊必須要控制成本。雞蛋要直接和養(yǎng)殖場聯(lián)系。茶葉的話，我老家那邊有人包了一小片山地種茶樹，他們自己炒的茶葉分好幾檔，我們買最差的那一檔就行了，比外頭賣的便宜多了。這也不能說是以次充好吧，就算是他們家最差的茶葉，那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茶葉，我們當(dāng)?shù)厝擞泻芏喽紩ニ麄兗屹I這種茶葉用來待客的，因為真的很實惠?！奔热挥脕碚写腿硕紱]關(guān)系，那用來煮茶葉蛋就更不可能有問題了。

    劉劍和沈獨清都點點頭。

    孟正繼續(xù)說：“至于生抽、老抽、鹽、冰糖等調(diào)料，如果生意真的做起來了，這些調(diào)料的需求量也大了。我們得想辦法找個批發(fā)商。去批發(fā)商那里拿貨比去超市買便宜一些。不過，今天我們還是先去超市吧。”

    “你真心細(xì)啊?！眲φf。他忽然對自己家的這個茶葉蛋生意充滿了信心。

    孟正和劉劍去了超市，很快就把東西都買好了。沈獨清則先帶著弟弟回家，把弟弟交給了外婆他們。劉劍家離著學(xué)校還有一點距離，沈獨清是去幫忙的，就不想帶弟弟去了。不多時，他們在超市外頭匯合，然后一起去了劉劍的家。

    劉劍的家位于學(xué)校南邊的一處城中村里。雅和高中就已經(jīng)位于瑞陽市的東南角了，這所高中的更南邊就是城市的邊緣，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荒地。

    瑞陽市在不斷地擴(kuò)建。擴(kuò)建的過程中，繁榮與落后必然會并存。

    這邊的房子都是自建房。因為是自建房，所以非常不規(guī)矩。有兩層樓帶一個院子的較大的房子，也有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單間。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違章建筑。這邊的房子據(jù)說都已經(jīng)有著不短的歷史了，又臟又破，瞧著灰撲撲的。

    從行政級別來說，這里不是村子，也是市區(qū)的一部分，所以這邊的基層群眾自治組織不叫村委會，而叫居委會。但這里真的比很多農(nóng)村還要破了。

    五十年代時，這周圍有很多工廠，什么衣廠、紡織廠、煉鋼廠一類的，都是響應(yīng)中央號召建起來的。那個年代物資緊張嘛，住房尤其緊張，廠里分配的房子只有二三十米，卻要住進(jìn)去一大家子。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每個家庭都生好幾個孩子。孩子小時就算了，等孩子年紀(jì)大了，一個個該成婚了，屋子就實在是住不開了。當(dāng)時講究的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老員工退下來了，工作只能被他一個孩子繼承，別的孩子很難進(jìn)入工廠有份正式的工作，所以分配不到房子。于是等到政策放寬后，大家就想辦法在荒地上搞了自建房給孩子們住。

    這就是這個城中村的由來。

    再后來，那些廠子一個個倒了，職工們也有了別的際遇。但這個城中村里的住戶卻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這一代又一代的，至今還有不少人在這里居住。

    這里的道路坑坑洼洼的，地上還有積水，顯得臟乎乎的。

    劉劍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說：“聽我爸爸mama說，他們結(jié)婚后的第二天，爺爺奶奶就把他們趕了出來，什么都沒給他們。他們身上沒有錢，差點就要去住橋洞了。當(dāng)時瑞陽市都還沒有這么大呢，這一片地方全都是荒地，他們努力賺了點錢，就來這里買了房子。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他們當(dāng)初花了一點錢從老鄉(xiāng)手里買下來的。有了房子后，他們才覺得有了家，然后就生了我……”

    孟正有些恍惚。

    劉劍繼續(xù)說：“后來城市不是擴(kuò)建了嗎，到處都在拆遷。這邊也盼著拆遷呢。結(jié)果，好像是我念小學(xué)那會兒吧，這里就叫著要拆遷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影。要是真的拆遷了該多好啊，我們一定積極響應(yīng)開發(fā)商的號召，利索地搬走?！?/br>
    真拆遷了，他們就有錢了。

    孟正繼續(xù)恍惚著。

    沈獨清有些奇怪地看了孟正一眼，見他不作聲，就自覺接了劉劍的話，說：“應(yīng)該還是要拆的吧……你們再等等，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規(guī)劃到這邊來了。”

    劉劍搖了搖頭：“不會了。之前說我們這邊要拆遷，是有消息說要在我們這邊建新的長途汽車站?？墒?，現(xiàn)在新的長途汽車站不是已經(jīng)都建好了嗎，在我們城市西北角呢。我們這邊是徹底沒希望了。唉，可能就是沒那個命吧！”

    孟正猛然搖頭，說：“不不不！我有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你們這里肯定會等來拆遷的！”幾米遠(yuǎn)的墻壁上貼了一張賣房的廣告，孟正趕緊湊過去看了。

    劉劍被孟正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并不贊同孟正的話，覺得孟正太異想天開了，說：“真沒指望了。這邊不可能拆遷的。我們這里有一些住戶，這些年發(fā)達(dá)了，陸陸續(xù)續(xù)搬到城里頭去了。他們中有一些親戚挺厲害的，有人脈有路子，好像是從市政廳那邊聽到消息了。政府壓根就沒有開發(fā)我們這邊的打算?！?/br>
    那些人得來的消息難道不比孟正的預(yù)感更可靠嗎？

    “真的會拆遷?。∧銊e不信我的話。”孟正對劉劍說，“不過最近幾年估計不會拆。我估摸著，得等到七-八年以后吧，那會兒你應(yīng)該在讀大三大四的樣子?？傊?，如果你家里實在困難，這些年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千萬別賣房子。”

    “借你吉言了。”劉劍笑著說。但他心里還是不信孟正的。

    孟正指著賣房廣告對沈獨清說：“這人要賣房子！我們買了吧！”

    劉劍又被嚇住了，他怕孟正想不開真跑來他們這里投資房子，忙說：“孟正啊，這個要賣房的人，我們這邊的人都知道他。前些年瘋傳我們這邊要拆遷時，他跑來我們這邊買了房子，還真被他買到了，一共六套呢，都是高價買到的。結(jié)果現(xiàn)在都砸在他手里了。這兩年，眼看著拆遷沒指望了，他這些房子想賣也賣不出去，只能租出去，但我們這邊環(huán)境不好，房子也差，交通又不方便，根本租不上價，虧死了?！彼f這話是為了提醒孟正，前車之鑒擺在那里呢！

    劉劍話中的這個人，姓原，當(dāng)?shù)厝硕冀兴┐箢^。大約是十年前吧，冤大頭跑來這邊買房子，當(dāng)時還沒有流言說要拆遷，有幾家圖一時之利就把房子賣給他了。后來有風(fēng)聲說要拆遷時，賣房子的人都后悔了，都說姓原的是jian商。再后來，確定這邊不拆遷了，大家又轉(zhuǎn)過頭來笑話姓原的，都喊他冤大頭。

    冤大頭現(xiàn)在可后悔了。

    他是做小本生意的，家里僅僅是小富。當(dāng)初是聽說要在這邊建汽車站，他才跑來買房子的。結(jié)果經(jīng)過評估，汽車站建到另外的地方去了，這邊不拆遷了。他只好把房子租出去。但租也不好租，這邊的房子破破爛爛的，租金很低。

    再有吧，冤大頭前兩年去了媳婦的家鄉(xiāng)發(fā)展，人已經(jīng)不在z省了。他本人沒法親自過來收租，那些租客的素質(zhì)又不高，竟然把租金賴掉了。冤大頭氣壞了，就想把這邊的六套房子全部賣出去，虧本也要賣，反正他以后不會來了。

    可問題是，這樣的破房子，誰買??！

    冤大頭有一個就算了，哪里去找第二個！

    孟正興致勃勃地說：“劉劍啊，你聽我的，你這邊真的會拆遷。千萬別提前賣房子，否則你一定會后悔的。只不過你要稍微耐心一點，要等一等?！?/br>
    孟正想起了重生前的事。

    劉劍在老鄉(xiāng)會中很活躍，每次組織聚會時，大家就只聽見劉劍在那里高談?wù)撻熈恕Ｃ险?念大一時，第一次去參加老鄉(xiāng)會，那時劉劍已經(jīng)畢業(yè)了。劉劍唾沫橫飛地說：“我啊，差點就當(dāng)上拆遷戶了。結(jié)果被人坑了，房子賣早了?！?/br>
    大家一頓可惜。

    旁邊還有一個幫劉劍吹牛的人，抬著劉劍說：“你現(xiàn)在不是正跟著一位師兄創(chuàng)業(yè)嗎？你可是自己給自己當(dāng)老板了，走出去都要被人喊一聲劉總的。拆遷戶有錢算得了什么，你未來五年內(nèi)賺到的錢肯定會比拆遷得來的錢多了……”

    劉劍就故作謙虛地說哪里哪里，公司剛剛起步，不過是糊口而已。但還有好幾個人都捧著劉劍說話，都說拆遷戶算得了什么，劉哥這樣才是真厲害等等。

    孟正那會兒剛念大一嘛，人有些單純，聽說劉劍在自主創(chuàng)業(yè)，別管劉劍那高調(diào)炫耀的方式讓不讓他看得慣，單從個人能力來說，他還是很佩服劉劍的。

    結(jié)果孟正旁邊有個人小聲地說：“你聽他們那幫人瞎吹。劉劍這個人，嘴里就沒有一句實話。他還說自己有個白富美女朋友呢，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他過生日時，女友送他一塊十萬的手表。呵，哪個白富美能看得上他啊！”

    他們這個角落里坐的人都不喜歡劉劍，又有人說：“對啊，他還吹他那個公司多么牛逼，其實我查過了，他們注冊資金就三萬塊錢，牛逼個什么啊。”

    孟正那會兒不懂這些，更不明白注冊資金的概念，反正被這些人一說，腦子里就有了個劉劍習(xí)慣吹牛的概念，知道這人嘴里沒什么實話。后來再和劉劍相處時，他確實覺出了劉劍這個人不怎么真誠，所以從未和劉劍深交過。

    但后來孟正又聽人說，劉劍在拆遷這件事情上還真沒有撒謊。大約是他大三大四的樣子，他家里出了點事，就把老家的房子賣了。轉(zhuǎn)過年來，他老家那邊就拆遷了。但大家說這事時，都是用不屑的語氣說的，因為劉劍當(dāng)時剛坑了一個人嘛，大家就說：“難怪他沒有財運(yùn)。這樣的人，老天爺也不讓他發(fā)財！”

    那時候巴結(jié)劉劍的人挺多的，但討厭他的人也挺多的。劉劍什么時候賣的房子，他家那邊什么時候拆的遷，大家說的頭頭是道。孟正只是在聚會時聽了這么一耳朵，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沒往心里去。身處信息時代，每個人每一天都要接受無數(shù)的消息，孟正又不關(guān)心劉劍，哪里記得住這些事呢。

    但現(xiàn)在，站在這個灰撲撲的城中村里，孟正瞧見了這里一棟棟的破房子，忽然從記憶的深處把那些雜亂的信息全都挖出來了。六七年后，這里要拆遷！

    如果沒有孟正，劉劍的高中時期肯定會過得非常艱難。劉爸爸的身體原本就不好，需要長期吃藥，劉mama被撞后，家里雪上加霜，不僅沒了固定收入還欠著外債，劉爸爸吃的藥肯定就停了，雖然人死不了，但身體肯定更加衰敗。

    后來劉劍考上了大學(xué)，申請了助學(xué)貸款，又找了多份兼職，家里的情況終于改善了一些。但因為劉爸爸前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后來肺上出現(xiàn)了陰影，每天都疼痛難忍。一般來說，肺部的陰影可能是囊腫，如果陰影不大的話，并不會影響正常生活。這和個人的體質(zhì)有關(guān)。劉爸爸的囊腫在短短半年之內(nèi)從鵪鶉蛋那么大擴(kuò)大到了兩枚雞蛋那么大，這就必須要做手術(shù)了。

    劉劍那會兒還在念書，哪里拿得出來這個錢，正好有人要買他們家的房子，他咬咬牙就把房子賣了，給爸爸湊了手術(shù)費(fèi)。房子哪有他爸爸的身體重要！

    誰知道他賣了房子后沒多久，他家這邊就真的要拆遷了。

    孟正把墻上貼的賣房廣告撕了下來，塞進(jìn)自己的衣兜里，說：“走吧，先去你家煮茶葉蛋。等忙完了這件事，我就給這人打電話，我們買他的房子！”

    劉劍給了沈獨清一個求救的眼神。孟正這不是瘋了吧？你快勸勸！

    沈獨清輕咳一聲：“孟正，你沒有錢了?！?/br>
    聽沈獨清這么一說，孟正果然就冷靜了一些。孟家之前為了買房子欠了不少錢，還需要還銀行的貸款，家里確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錢了。如果他現(xiàn)在開口問父母要錢來買房子，說這邊會拆遷，父母肯定以為他瘋了，絕對不會出這個錢。

    劉劍見沈獨清一句話就把孟正勸住了，悄悄對著沈獨清比了個大拇指。

    下一秒，劉劍聽見沈獨清說：“咳，但我可以借錢給你啊?！?/br>
    劉劍：“……”

    我的兩位恩人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