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死魔將天魔打得皮開rou綻，抱頭鼠竄之后，她方才從那個飛速消失在天際的黑龍影子上收回目光，扭過臉來。

    然后，她便整個僵住了。

    “……”

    鮮血潑灑。

    四分五裂的肢體散落在她面前。

    她就像是每一個追打貓狗卻打壞了花瓶的小孩那樣僵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血潮一點(diǎn)一點(diǎn)，彌漫到了她的腳下。

    她慌慌張張地彎下腰，捧起破破爛爛的玩具來。

    還有呼吸。

    死魔想。

    還有辦法。

    一個女人的面影，驟然浮現(xiàn)在了她的心頭。

    ——陰魔。

    第133章 【番外】（下）

    【番外】君埋泉下泥銷骨, 我寄人間雪滿頭。

    〈十三〉

    林長風(fēng)醒來之前，先聞到了旖旎軟香。

    那香氣淡而靡麗，如同紅羅帳一樣幽幽地自上方飄然而落, 曖昧的, 朦朧的, 連美人的眼波, 也在這香氣中顯得迷離。

    而后，他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好了, 這樣應(yīng)當(dāng)是救回來了?！?/br>
    意識飄飄忽忽, 連聲音也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林長風(fēng)模模糊糊的想，這女子，倒是很適合那香。

    女子正在同死魔說話。

    “你啊，再怎么生氣，也不該把人弄成這樣。既然心里在意, 就更應(yīng)該小心對待。你瞧, 弄成這樣，你心里也不好受?！?/br>
    “……”

    死魔沒有反駁, 沉默得幾乎不像她。只是空氣卻是沉重的, 在她的沉默中近乎凝滯。

    女子稍稍嘆了口氣, 語氣里添了幾分無奈之意。

    “今天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fā)生了。我雖然將他縫好了，但你也知道，我的心法對你的死氣起效甚微?！?/br>
    林長風(fēng)感覺溫涼的手指輕輕滑過他胸口縫合過的傷口, 女子的聲音近乎嘆息。

    “他應(yīng)當(dāng)是瑯?gòu)謺w的弟子，回春訣修得很好, 才能在你身邊堅持這么久——可凡事都是有極限的，過了那個度, 就是神仙也無能為力?！?/br>
    “……他會死嗎？”

    死魔輕聲問。

    “這次不會?！迸訙芈暤溃安贿^，下次你再把人弄成這樣，也就不必來找我了?！?/br>
    “那我就殺了你?！彼滥лp聲道，“你不救他，我就殺了你?！?/br>
    “……真是的?！迸余列ζ饋?，語氣越發(fā)無奈，“你呀，好好聽人說話——不是我不救他，而是找我也沒有用——這種傷勢再來一次，我也救不了他?！?/br>
    “我不管?！?/br>
    死魔的聲音yingying的，像一個任性的孩子。

    “要是他死了，我就殺了你?！?/br>
    “唉……”

    女子長長的嘆了口氣，似乎終于意識到同死魔講道理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她的聲音里含著笑，妥協(xié)了。

    “好好好，我不會讓他死的，好了吧？現(xiàn)在我要進(jìn)行最后的祓禊，祛除殘留在他體內(nèi)的死氣。你先去外面等，好不好？他現(xiàn)在還沒法運(yùn)轉(zhuǎn)心法，抵抗不了你的死氣——你繼續(xù)呆在這，他才會死。”

    “……”

    死魔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林長風(fēng)能感覺到，充斥于宮殿的黑暗與瘴氣一分一分退了出去。寒風(fēng)原本畏怯于那死一樣的黑，此刻也悄然流動起來了，穿堂而過，拂過人的肌膚，那寒意一直沁到五臟六腑深處。

    門扉傳來沉重的吱呀聲，在他眼前重重合上了。

    而后，這里只殘留下冷。

    幾乎能將骨髓也凍住的冷。

    “你醒了啊。”

    一只手搭在他的心口，女子的聲音里含著微微的笑，如最好的醇酒，不飲而醉人。

    林長風(fēng)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含笑的美人面。

    “……陰魔?！?/br>
    他張了張口，念出這個名字。

    “你認(rèn)得我？”陰魔微微挑起眉。

    “曾在家?guī)熒砼稀娺^你一面……”

    林長風(fēng)說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時他還年幼，隨林雪照一同出門辦事，偶然在江中見到了陰魔巫真。彼時陰魔乘著畫舫，于綺羅溫香中飲酒長歌，與江邊的林雪照遙遙相望。

    兩方無聲對峙許久，最終付諸一笑。陰魔端起酒盞，對林雪照遙遙相敬，不待對方回應(yīng)，便已自斟自飲，擲盞于江，盈盈一拜后，放舟長笑而去。

    此時此刻，陰魔注視著他，眉眼間流露出一絲恍然。

    “原來是林姑娘身邊的那個小童子?！?/br>
    林長風(fēng)生得很好，顯然這給陰魔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笑起來，有如桃花初綻，夭夭灼灼。

    “沒想到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我，真是榮幸?！?/br>
    “您說笑了?！绷珠L風(fēng)勉強(qiáng)支起身子來，想要馭起回春訣，“像您這樣的人，誰見了都很難忘記?！?/br>
    他說得真心誠意，陰魔也被他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那倒未必?！彼p笑出聲，“總有那么一兩個例外?！?/br>
    話雖如此，陰魔看起來仍是心情不錯。她虛虛扶了林長風(fēng)一把，在他胸前的傷口上輕輕壓了一壓，不讓他真的坐起身來。

    “死氣還沒有祓禊干凈?！彼郎芈暤溃澳氵@次傷得很重，我也是廢了好些修為才救回你，先躺著罷，待我除了剩余的死氣你再運(yùn)功，以免反而損毀了經(jīng)脈，前功盡棄?！?/br>
    林長風(fēng)依言不再掙扎。倒不是他信得過陰魔，而是如今已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反抗也只不過是徒添苦痛罷了。

    也許是看在死魔的面子上，陰魔倒當(dāng)真沒有對他動什么手腳。她的治療過程，便是讓林雪照親自來看也挑不出什么錯處。不消多時，林長風(fēng)便感覺體內(nèi)的痛楚好了許多。

    他看著陰魔，想起了一些關(guān)于四魔的傳言。

    陰魔巫真，乃是靈山十巫的巫真。自幼便在靈山長大，年紀(jì)輕輕，便已得到了“巫真”的封號，自是天資卓絕，遠(yuǎn)超常人。作為昔日以樂舞溝通天地的大巫，她于祓禊凈化一道自是修為高深。隨著靈氣流轉(zhuǎn)，他感到時刻腐蝕著五臟六腑的死氣漸漸抽離了他的軀體。

    失血過多的眩暈令林長風(fēng)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他下意識看向門口。

    宮殿的木門年久失修，又經(jīng)了先前死魔與天魔那一役，已是合不攏了。于破舊門扉的縫隙中，林長風(fēng)看見死魔，她靜靜地站在陰影中，一雙無神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幽暗的天穹，任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也許她什么也沒想。

    林長風(fēng)想。

    但他還是看了下去，靜靜的。

    也許是因為他想看看她在看些什么。

    尸骨林是寸草不生的死地，荒涼到了極致，除了黑壓壓的天和黑壓壓的枯木之外，便只有尸體。

    沒有什么好看的。

    一千二百年來，都呆在這個什么也沒有的地方，她一直在看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看得到她，她看著這片什么也沒有的死地，一直一直，就這么看了下去。

    “在看她？”

    陰魔輕笑，像是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情一樣，她忽然一合掌，面上浮現(xiàn)出些許少女的情態(tài)。

    “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死魔這么在意一個人呢?！?/br>
    她看著他，興致盎然地說了下去。

    “你知道嗎？她來找我的時候都要急哭了，嘴里一個勁兒地對我說我要不來就殺了我，按理來說我應(yīng)該生氣才是，可是看到她那么可愛的表情，我就沒法放著不管了……你真應(yīng)該看看她那時候的表情，這么多年了，我也是第一次見?！?/br>
    聞言，林長風(fēng)的目光轉(zhuǎn)向她：“您認(rèn)識她很久了？”

    “很多年了。”

    陰魔細(xì)細(xì)將他身上最后一處傷口縫補(bǔ)好，湊過去咬斷了絲線，明眸皓齒，當(dāng)真是如畫一般。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看著他，彎彎如兩彎月牙。

    “好了?！彼詈竺艘幌滤膫冢Φ?，“這個傷比她那個時候受的傷還輕呢……她居然對你手下留情了?！?/br>
    林長風(fēng)一怔。

    “你說她以前受過很重的傷……”

    他想起了一些事。

    當(dāng)死魔撲在他懷里抱住他的時候，他偶然看到的東西。

    一些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四魔之一的死魔身上的東西。

    除了下半張臉上交錯縱橫的傷疤，在她的衣領(lǐng)深處，在她因為抱得太用力而滑下的衣袖之下……還有更多的傷疤。

    深深淺淺的傷疤，在慘白的肌膚上交錯縱橫，有些地方像老樹根一樣虬結(jié)盤曲，有些地方又薄得發(fā)白，可以隱約看到其下森森的骨頭。那些傷疤撕裂了皮rou，截斷了骨骼經(jīng)絡(luò)的走向，仿佛曾經(jīng)將她的四肢——不，將她整個人都撕得四分五裂。

    簡直就像是將一個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布娃娃重新縫合起來。

    縫……

    林長風(fēng)忽然看著自己被縫好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