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以來，我們犧牲奉獻(xiàn)，從無怨言，如今，我們只有一個要求?！彼敛煌丝s地直視掌門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道，“誅殺陸遲明。”

    掌門緩緩頷首。

    “理應(yīng)如此?！彼f，“這不止是為了東海的死難者和雪山寺佛子，也是為了天下蒼生?！?/br>
    老僧合掌，再度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我會以一山二閣的名義發(fā)出‘天下令’。”

    卓空群緩緩說道。

    “昆侖墟將廣邀天下豪杰，共同展開誅魔大會?！?/br>
    老僧猛地抬起頭來。

    掌門卻沒有再看他，而是眺望著殿外的流云。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

    世間之事，素來如滄海桑田，不存在永恒不變之物。

    只是，他依舊不免感到一絲悵然。

    雪山寺佛子也逝去了。

    他最后一位同伴，也已不在人世。

    如果還會感到惆悵的話，卓空群幾乎想要為此嘆息了。

    只是就連那一絲悵然，也如湖面上的水波，很快便從他的心頭淡去。

    他看著那老僧，面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笑來。

    “不必?fù)?dān)心?！彼手Z，“我必將給你一個公道。”

    第158章 【番外】

    【番外】愿得我身如舟楫, 得渡常世苦厄人。

    【一】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那一日，林間的秋霜催紅了楓葉，打熟了銀杏, 一陣風(fēng)過, 燦金的嫣紅的落葉紛紛而下, 鋪了一路, 有如織金的紅錦，蜿蜒迤邐, 直鋪到視線所不及的遠(yuǎn)方。

    “宗慧師叔, 這么早就下山??？”

    有挑水的弟子見了他, 單手行了個禮，語氣輕快地同他打了個招呼。雪山寺上下都很喜歡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小佛子，有些入門不久，尚且不夠沉穩(wěn)的弟子見了他還要笑著打趣兩句。

    “宗慧師叔是要去做什么？我記得住持近來沒有安排人去化緣啊……”

    “我有些事要做，我自己下山, 你們不要跟過來?！?/br>
    小和尚背著手, 一臉小大人的模樣，只是這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配著他圓頭圓腦的小模樣, 越發(fā)顯得天真可愛。

    至少那名挑水的年輕弟子就被他的樣子逗笑了, 他放下肩上挑著的擔(dān)子, 雙手合十，恭敬又促狹地沖小和尚行了個大禮。

    “那我就祝師叔一路順風(fēng)?！蹦贻p和尚說著說著自己先撐不住笑了起來，“對了, 宗慧師叔記得早些回來吃飯，今天是三師叔下廚, 他的手藝那么好，錯過未免可惜了?！?/br>
    “知道了?！?/br>
    小和尚轉(zhuǎn)過身去, 背對著年輕的弟子擺了擺手，繼續(xù)踏著落葉往山下走。

    落葉蝴蝶一樣飄落，年輕的弟子看著小和尚一邊走一邊伸手接了一片黃葉，拈在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模樣，忍不住搖頭失笑。

    “真是小孩子。”

    他口中的小孩子一邊轉(zhuǎn)著黃葉一邊走遠(yuǎn)了，因為他的腳步很輕松，所以那名弟子也沒有察覺——

    佛子宗慧說的是“知道了”，而不是平日又清又脆的一聲“好的”。

    山路曲曲折折，小小的和尚走得很輕快，卻也很穩(wěn)當(dāng)。這條小路他慣來是走熟了的，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跌跤。

    不過每一次走在這條山路上，他都會覺出幾分新奇來。

    四季，四時，山上都有這樣那樣的好風(fēng)景可以看，每一天的花都和昨天不一樣，今日遇到的鳥兒明日不一定還會遇到，前些日子從樹梢上跳走的松鼠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了。

    宗慧很明白世事無常的道理，便也學(xué)會了將每一次踏上這條路，都當(dāng)做踏上一條新路來對待。

    若是春日，當(dāng)能看到絨絨的春草，綠得鮮嫩可愛，讓人想要把手放上去摩挲一下，可惜這樣翠生生的新草只有短短半個月的光景，很快就像人的童年一樣，一晃眼就結(jié)束了。過了那段時日，褪去了稚嫩的青澀，抽長了葉子，長成更濃郁也更堅韌的模樣，那時看來雖仍有一番趣味，卻不似初生之時蔥蘢可愛。

    若是夏日，道路兩旁自是開滿了繁茂的野花，繽紛錦簇的交錯在一起，不經(jīng)修剪，雜亂而隨意地糾纏著盛開著，一點(diǎn)也不規(guī)整，更不井井有條，滿眼都是紛亂又絢麗的花色，反倒多出幾分高門大戶所沒有的野趣來。蝴蝶和蜜蜂也飛來飛去，倒像是空中的野花，有種別樣的生機(jī)和趣味。夏天的時候這條路總是很香的，他走在這里，時常會去猜哪一段的香屬于哪一種花。

    若是冬日，這條路就會有些難走了，泥土和巖石都在雪水中加深了顏色，有時還會結(jié)起冰殼來，那時走路就要格外小心才是，否則免不了要跌個大馬趴。他剛上山那兩年的冬天，可沒少從山路上嘰里咕嚕滾下去。要不是修真之人身強(qiáng)體健，難免會摔出點(diǎn)七零八碎的毛病來。

    不過冬天也有好風(fēng)景，皚皚白雪堆積起來，不管是遠(yuǎn)看還是近看都很是漂亮，他每次走在山路上都忍不住要分心看雪，若是遇到晴天，還能看到樹木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投下淡藍(lán)的影子，那是很美麗的。

    雖然現(xiàn)在不是春天也不是冬天，不過，秋天也有它自己的意趣。就像今日，他一路行來，可以在山風(fēng)中嗅到落葉的香氣，也能在林間看到松鼠跳來跳去，從籠著黃葉的銀杏樹的枝椏上，跳到還掛著枯葉的楊樹的樹梢，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光是聽著就覺得很愉快。

    除了落葉的香氣，還能聞到其他成熟的果實的香味，小和尚循著甜香找到一株野蘋果樹，雙手合十對這棵果樹行了一禮，這才摘下兩枚熟透了的野蘋果。

    之所以摘下兩顆，是因為今日他還要去見一個人。雖然不方便帶什么禮物，不過，倒可以分一枚蘋果給他。

    小和尚將一枚野蘋果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頓時酸得一張小臉都皺在一起。不過浪費(fèi)終究是不好的，他只好一邊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一邊小口小口地咬著果子。

    待到山路已走到了盡頭，他才回過頭去，最后一次重看了一遍這座巍峨的高山。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永不會再返回這片山林。

    這是最后一次了。

    【二】

    雪山寺佛子下山的時候，沒有同那些同門的師長弟子們告別。

    生老病死皆是世間常事，每個人到世上都不免要走這么一遭，所以也無需特意去告別。他自然地接受其他人的生死，也接受自己的死生。在年幼的佛子看來，死亡是每個人都應(yīng)去的歸宿——除非得證大道，跳脫六道輪回之外——但這個機(jī)會，在一萬年以前，就已經(jīng)被他親手放棄了。

    一個人到了這塵世上，既是靜悄悄的來，也應(yīng)當(dāng)靜悄悄的走。

    所以他一個人下了山，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去什么地方，見什么人，做什么事。

    雖然，這應(yīng)當(dāng)是最后一次了。

    與規(guī)矩嚴(yán)明的兜率寺不同，雪山寺內(nèi)對弟子的規(guī)訓(xùn)并不嚴(yán)苛，除了晨課與晚課，你要如何修煉都隨你自己的意愿，并不強(qiáng)求。

    雪山寺的佛法尋求的并非經(jīng)世之道，而只求自渡與渡人。所以寺中并無森嚴(yán)等級，寺內(nèi)僧侶之間與其說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不如說是尋常的親友。就算是外界所說的“看得和眼珠子一樣”的佛子，其實也不曾被多么嚴(yán)格的管束過。

    是以，佛子宗慧只是對主持說了一句“我有事要下山”，便離開了雪山寺。他離開的時候，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對寺內(nèi)的僧侶們來說，這只不過是年幼的佛子又一次心血來潮，他平日便不時離開寺里去山下逛逛，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便是今日掌勺的三師叔聽了，也只是用炒勺敲一敲鐵鍋的鍋沿，笑著說一句“臭小子，又溜出去玩……算了，晚上給他單獨(dú)留一份飯菜就是”。

    誰也不知道，他這一次下山，便再也不會回來。

    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正慢悠悠地走在路邊，他走了很遠(yuǎn)的路，那枚野蘋果又實在是太酸，弄得他現(xiàn)在都口舌生津。抬頭見了一間茶館，他便湊過去向小二討一碗清茶喝。

    “小師傅又來化緣啊?！?/br>
    這名小二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和尚，見他來也不意外，笑呵呵地伸出手在他圓滾滾的小光頭上摸了摸，卻被一本正經(jīng)的小孩子撥開了手，板著小臉嚴(yán)肅地看著他。

    “和尚的頭不能隨便摸的！”他氣鼓鼓地說。

    “好好好，是我錯了，小師傅原諒則個？”

    那小二雙手合十，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禮，倒是自己先被逗笑了，將褡褳往肩上一甩，便要轉(zhuǎn)身進(jìn)到茶館里去。

    “還是一碗清茶對吧？等著，小師傅，咱這就給你滿上——”

    宗慧小和尚雖然還有些不大高興的樣子，卻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門口，雙手合十安安靜靜的等著，那認(rèn)真到可愛的小模樣引起不少茶客們善意的笑聲。

    不多時，小二便端著一大碗清茶走了出來，往小和尚面前一遞。

    “小師傅請吧?！?/br>
    小和尚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家茶館里化緣，小二也不是第一回見他。出于對這孩子的偏愛，小二特意將茶水裝了滿滿一碗，比給旁的客人都要多一些。

    秋日雖然已頗有些清涼，但這樣的日頭下也難免曬得人發(fā)昏，茶是涼的，光聞著就讓五臟六腑里的燥意平息下去。

    “多謝施主?！?/br>
    小小的佛子雙手合十，鄭重地鞠了一躬，這才捧過了茶碗，湊過去咕嘟咕嘟喝起來。

    這只是路邊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茶館，自然也上不出什么好茶。還飄著些黑色茶梗末子的粗茶盛在粗陶的大碗里，一文錢一大碗的茶水，滋味自然說不上有多么好。佛子卻喝得很認(rèn)真，喝了大半碗之后，他放下茶碗，恭恭敬敬地雙手遞回給小二。

    “謝謝施主。”他又認(rèn)認(rèn)真真地道了一次謝，抬起頭來看向這名店小二，“我可以在你這里呆一會兒嗎？我在等人，他還沒有來，我要等他來了再走?！?/br>
    “當(dāng)然可以。”小二揚(yáng)起笑臉，側(cè)過身把人往店里引，“外面日頭這么大，你在店里等吧，掌柜的出去收賬還沒回來，我想他不會介意的?！?/br>
    這的確是一個很有誘惑力的提議，只是小和尚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拒絕了。

    “多謝施主的好意，但是不必了。”他擺了擺手，“我要等的人應(yīng)該很快就會到，他來了我們便走，不好耽誤你們繼續(xù)做生意?！?/br>
    小二還想再說什么，但小和尚已經(jīng)低頭行了一禮，他也不好再說下去。只是見這么一個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鋪?zhàn)油饷?，他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惻隱之心來，忙里忙外轉(zhuǎn)了幾圈，把客人們要的東西都招呼好以后，他左思右想，還是拖了一條長凳出去，給正在屋檐下避日頭的小和尚擺上。

    “就算要等人也沒有就這么干站著等的道理?！彼槔夭粮蓛袅碎L凳，往小和尚的方向推了推，“好了，小師傅你就在這坐下——再跟我客氣我可就不高興了?！?/br>
    “這……”宗慧小和尚愣了一愣，到底是乖乖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的?！?/br>
    小二嘿嘿一笑，為小和尚沒有再謝來謝去和他客氣感到高興。剛巧又有別的客人進(jìn)了鋪?zhàn)?，他連忙一甩褡褳，笑呵呵地迎上去，忙前忙后地招待起來。

    那條長凳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還是有一點(diǎn)高了，宗慧小和尚雙手撐著凳面坐上去，兩只小短腿慢悠悠地晃來晃去，他知道自己還要等好一會兒，于是便用兩只手撐住臉頰，手肘支在膝蓋上，睜著一雙大眼睛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城鎮(zhèn)總是很熱鬧的，塵世間的喧囂也帶著nongnong的人間煙火氣，市井人家到處都傳來這樣那樣的響動，這樣那樣的香味。

    街邊有人在叫賣水果，黃澄澄的梨子，紅彤彤的柿子，不管是哪個看起來都十足的誘人。梨子個個又大又圓，結(jié)實得讓人能想象它咬在嘴里的爽脆。柿子熟得透了，在陽光下越發(fā)紅得通透，一個個飽滿得像是要撐破薄薄的表皮，流出蜜一樣的果漿來。

    賣果子的老爺子雖然脊背佝僂了，頭發(fā)也花白了，人倒是還很精神，拉長了嗓子喊著“秋梨子誒——熟柿子咯——”，有人來買，老頭便放下?lián)娱_始和對方討價還價，那精神矍鑠的樣子全然看不出他已是六七十歲的年紀(jì)了，這買水果的也是個口齒伶俐的，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從佛子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幾個小孩在大街上嬉戲打鬧，招貓逗狗，不小心打碎了鄰居家窗臺上的瓷瓶，房里頓時傳來一聲“哪家的兔崽子”的河?xùn)|獅吼，幾個小孩頓時僵住了，慌了神地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是誰先起頭喊了一聲“快跑”，頓時一哄而散。

    可惜他們跑得還是有些遲，屋里的中年婦人已經(jīng)追了出來，頭發(fā)亂糟糟的用一只簪子挽著，提著一只鞋就要追打他們。幾個小孩嚇得吱哩哇啦亂叫，鞋子都要跑掉。到底還是有一個落了單，被婦人追上了，那鞋底子高高揚(yáng)起來，落在那屁股上時卻還是下意識放輕了一點(diǎn)力道，打出要響不響的一聲“啪”。小孩子頓時嗚哇大哭，一時之間，罵聲、哭聲、周圍人勸架的聲音交織成了一片，顯出幾分粗俗卻也鮮活的熱鬧來。

    許是被這動靜吵到了，街邊的屋子上方忽然有人推開了一扇窗，有少女一邊梳頭一邊向外張望，她手里的梳子蘸了桂花頭油，在又黑又密的長發(fā)間穿梭，將有些毛亂的頭發(fā)梳得服服帖帖，不多時就在她靈巧的雙手里結(jié)成了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

    那少女用紅繩將發(fā)辮一扎，滿意地往身后一甩，撐著窗欞往外看去，收獲了幾個或欣賞或曖昧的眼神之后，這才笑著罵了一句“看什么啊死鬼”，把窗戶一合又進(jìn)屋里去了。不多時，便又傳來噔噔咚咚的腳步，原是她提了一只籃子出來，要去街那頭買條魚，再買些豆腐。

    一切都是這樣的鮮活，這樣的熱鬧，有幾分粗鄙，卻也無比真實。

    小小的佛子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不由得也微笑起來了。

    他知道自己不會在這副圖景之中，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不會過上這樣的生活，但只是這樣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也令他心中生出許許多多的歡喜與欣慰來。

    一萬年來，他所為之付出的，他所努力守護(hù)的，就是這樣的人世。

    他們能這樣在這里笑著，鬧著，生活著……那他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將要去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義的。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