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經(jīng)是佛法上的知己，是可以清談雄辯的朋友，雪山寺佛子曾經(jīng)將自己的秘寶空山印送給大悲和尚，而大悲和尚也曾經(jīng)不顧兜率寺內(nèi)的阻攔將回春訣授予他，希望能借助雪山寺佛子之手將其變成任何一個無名散修都可以修習(xí)的尋常法術(shù)。

    “回春訣這樣的法術(shù)，不該成為一門一派所獨(dú)有之物?！?/br>
    那時，面目慈和的大悲和尚口誦佛號，如此對雪山寺佛子說道。

    “我希望這個法術(shù)可以為任何一個修士所習(xí)得，就算是資質(zhì)淺薄、靈力微少也好。我希望所有修士都可以修習(xí)回春訣，這樣一來，一定會有更多人因此得救。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了?！?/br>
    如今已墮落為煩惱魔的大武僧，曾經(jīng)是一個為了盡可能多救一個人而不惜對抗一切的男人。

    他比誰都要憎恨人族，比誰都更加不能原諒他們。他對人族的憎恨與厭惡，甚至超過了妖族——不如說，正因為他是人，才會變得比誰都更加厭憎于人吧。

    沒有什么能比這件事更讓佛子感到悲哀的了。

    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會再提起了。

    最初，比起兜率寺的戒律院大武僧，人們更多的懷著憧憬與崇敬，稱呼大悲和尚為“圣僧”。

    “鹿王希夷對人族的所作所為大感失望，于是棄絕人世；兜率寺的圣僧大悲與靈山的神女巫真接連入魔；妖族與人族第一次血戰(zhàn)之地，怨氣與死亡交疊，呼喚出了本不應(yīng)存在于世的‘死魔’……一千二百年間，諸多慘劇，諸多罪孽，都是昔日人族為圖一時便利而釀下的苦酒。”

    雪山寺佛子歷數(shù)著這些不為人知的隱秘，望向陸遲明的目光中帶著深深的悲憫與哀切。

    原本是為了救人而采取的非常手段，卻在不知不覺之間，害死了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人。

    “世間諸行無常，皆有因果。切莫過早做出‘別無他法’這樣的論斷，種下惡因，也必得惡果。無論如何，死在你手中的許多人都是無辜的，這般罪業(yè)一旦坐下，只會結(jié)出更為可怖的惡果。陸施主，即使出于何等崇高的目的，也萬萬不可失了對生命的敬畏之心?！?/br>
    佛子宗慧低聲道。

    “沒有哪條性命是可以輕率犧牲的，如今回頭尚且來得及。”

    風(fēng)拂過雪原，掠動一片純白的花海，在優(yōu)曇婆羅幽雅的香氣之中，陸遲明沉默著，那雙如同青蓮花瓣一般的眼目垂了下來，良久，那張蒼白的面龐上才慢慢浮現(xiàn)出一抹微笑來。

    血紅的眼眸望向雪山寺佛子，倒映出那張童稚的面龐。他沒有駁斥對方的想法，只是很輕很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佛子所言甚是。”

    然而在這之后，他卻又重復(fù)了一遍先前的那句話。

    “事已至此，我已無法回頭。”

    他站起身，摯出了那通體玄黑的魔劍。劍身上一線猩紅，猶如流動的血。其上纏繞著極為駭人的靈力，比起昔日白飛鴻在東海面對這把劍時，那靈力變得更為精純渾厚，純粹到了無可比擬的可怖境地。

    僅僅只是在這里拿出來，空間都會發(fā)生細(xì)微的扭曲，無形的風(fēng)也似乎被劍身上磅礴的劍氣撕裂，優(yōu)曇婆羅的花海震顫起來，飄動的花瓣尚未近身，便已被無時無刻不向外逸散的劍氣卷得粉碎！

    在飛散的花與雪之中，雪山寺佛子合上眼，雙手合十，再度頌了一句阿彌陀佛。

    “陸施主，請不要再說‘無法回頭’這樣的誑語了?！?/br>
    他再度張開眼睛時，目光清明一如新雪。

    “無論何時，無論何人，若想回頭，都可以回頭?！?/br>
    陸遲明持劍而立，被魔息侵染成猩紅的眼眸也靜靜注視著他，良久，才再度頷首。

    “佛子所言，遲明記下了?！?/br>
    他看著眼前的孩童樣貌的佛子，須臾，方才發(fā)出了一聲輕嘆。

    “不同我動手嗎，宗慧法師？”

    小小的佛子依然雙手合十，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靜謐的微笑。

    有如天上蓮花一般的微笑。

    “不。”他輕聲道，“這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死在歸墟，還是死在陸施主手中，本就沒有任何分別?！?/br>
    他抬起眼來，雙目依然沒有一絲畏怯，也沒有一絲怨憎。

    “陸施主，我只有一個請求?！彼p聲道，“雪山寺諸人的修為并不及我精深，在殺我祭劍之后，請不要再對他們出手?！?/br>
    是了，這原本就是他今日下山的目的。

    陸遲明一定會來殺他，宗慧很清楚這一點(diǎn)。

    因為他是雪山寺佛子，因為他背負(fù)著佛子的宿命和修為，因為那些匯集于他一身的功德與造化……因為一萬年前，最初的佛子、最初的自己向白帝少昊所發(fā)下的宏愿。

    ——欲證此身，當(dāng)須久遠(yuǎn)度脫一切受苦眾生。

    ——我今盡未來際不可計劫，為是罪苦六道眾生，廣設(shè)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

    ——未來永劫，終不言悔。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位佛子曾經(jīng)一度觸及過那不可言說的“道”。

    然而，正因為曾經(jīng)觸及過大道，抵達(dá)過真理，他才會發(fā)下那般誓愿。

    他愿學(xu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薩，救渡一切苦厄之眾生。

    在此之前，他絕不獨(dú)自跳脫于六道輪回之外。

    “愿得我身如舟楫，得渡天下苦厄人。”

    除卻為大悲和尚誤殺的那一世，他將輪回的每一世，都獻(xiàn)祭在了歸墟的祭壇之上。

    因為他是佛子。

    因為他背負(fù)著佛子的宿命和修為。

    因為那些匯集于他一身的功德與造化。

    ……

    因為他，可以做到。

    只是，縱然是幾乎抵達(dá)了神佛的境界的魂魄，也終究經(jīng)不起這么多世的轉(zhuǎn)世輪回。

    他的靈魂，幾乎已經(jīng)在這樣漫長的輪回與獻(xiàn)祭之中消磨殆盡了。

    距離上一次轉(zhuǎn)世，已不知過了多少個百年。

    而這一次——佛子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道，到這一步便結(jié)束了。

    佛子對此并沒有悲嘆，也不會感到懊悔。他原本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白帝也曾經(jīng)告知過他這般行徑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他是在知曉一切的前提之下，發(fā)下了這般誓愿，并且為此踏入輪回。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地方。

    如果硬要說有什么遺憾的話……

    佛子想，只有沒能救渡更多苦厄眾生這一點(diǎn)，讓他感到遺憾。

    要是能活得更久一點(diǎn)就好了。

    他想。

    在抵達(dá)那個終將到來的終點(diǎn)之前，要是他能幫助更多人就好了。

    而且，他稍微有一點(diǎn)……僅僅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對這個常世的留戀。

    四時的山景。

    游歷時遇到的人與事。

    山野間的小獸、天空的飛鳥、水中各式各樣的游魚……他想要同它們多說一些話。

    塵世的喧囂總是那樣熱鬧，雖然不能融入其中，但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也會感到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和幸福。

    要是能在這片美麗的天地之中，留得再久一點(diǎn)就好了。

    ‘會執(zhí)著于這些身外的聲色，我也是背離了佛道的奧義啊?！?/br>
    小小的佛子這樣想著，須臾，又露出了一絲淺笑。

    ‘罷了，如此也好。’

    【五】

    利劍在一剎那間，便洞穿了那具幼小的身體。

    靈府也好，心臟也罷，都在這一劍之中被粉碎了。

    以萬年與無數(shù)輪回計算的修為和靈力，盡數(shù)涌入那玄黑的魔劍之中，如同吸飽了鮮血一般，那劍鋒紅光大盛。

    陸遲明拔劍，身軀微微搖晃了一下。

    他的面色比來時更加蒼白了幾分。

    他靜靜地、靜靜地看著死去的佛子。

    許久許久，陸遲明垂下頭來，單膝點(diǎn)地，行過一個大禮。

    “感謝您?！?/br>
    他輕聲道。

    優(yōu)曇婆羅的花海之中，雪一樣的孩子，也像雪一樣安靜的逝去了。

    那張臉上猶帶著天上蓮花一般的微笑，一如生時。

    第159章 【番外】

    【番外】畢竟幾人真得鹿, 不知終日夢為魚。

    陰魔來的時候，陸遲明正在一片優(yōu)曇婆羅的花海之中洗劍。

    那柄通體玄黑的魔劍，散發(fā)著極為駭人的靈力。劍氣直沖斗牛之間, 劍身鋒銳無匹, 不可逼視, 對于尋常人來說, 單單是站在這柄劍的附近，也會為劍氣所傷。

    然而陸遲明卻并不在意。他坐在一地雪白的優(yōu)曇婆羅花之中, 將劍放在淌過雪原的河流里, 掬起血水, 細(xì)細(xì)地洗著劍。

    絲絲縷縷的朱紅從劍身上淌下，滲在清澈的水流之中，漸漸將透明的流水也染上了緋紅。

    劍很鋒利，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割破手，切到骨頭。然而陸遲明的手始終很穩(wěn), 沒有一絲顫抖。

    他殺了自己的父母, 殺了自己的師父，殺了雪山寺佛子……他殺了那么多人, 然而他依舊是平靜的。

    沒有愧悔, 沒有憎恨, 也不感到愉快。

    他就像一塊無暇白玉，看著溫潤文雅，觸手卻是沁骨冰涼。

    “你的劍, 我記得是純鈞吧？”

    陰魔照舊地微笑著，至少是讓自己照舊地微笑著, 仿佛他不是新任魔尊，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同她過往的裙下之臣都沒有什么區(qū)別。她婀娜多姿地走近他，停在劍氣鋒芒的一步之外，一雙妙目微微瞇起，瞥向那柄令魔修也不由得脊背發(fā)涼的魔劍。

    “這個——”她笑著說，“應(yīng)當(dāng)不是純鈞劍吧？純鈞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