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心魔都是我 第203節(jié)
第192章 【番外】 【番外】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那只是凡間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濱小城。 既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宗門,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修士。既不曾出過什么大妖,也不曾來過什么魔頭。不過聚了些小門小派, 有幾支富商士族。 在這樣一座不怎么起眼的海濱小城里, 有一個不怎么起眼的駝子。 沒人知道這個駝子是從哪里來的, 也沒有人知道這個駝子到底多大年紀。人們只知道他是個外地人, 有一天餓暈在賣饅頭的王老七店門口,王老七見他可憐, 送了他兩個大白饅頭。待這個人醒來后, 他狼吞虎咽把饅頭吃了, 而后,他替王老七挑了八擔子水,把后院的兩個大水缸灌得滿滿的,從王老七爺爺?shù)臓敔斮I來這兩個大水缸那天起,就沒灌得這么滿過。 因著這把子好力氣, 和這件奇事, 這條街上的人當天便都知道了這個駝子,很快, 城里許多人也都知道了這件事——城里來了一個力氣很大的駝子。 駝子之所以被人叫駝子, 是因為他的背實在佝僂得不像話。就像脊梁骨曾經(jīng)被人打斷成幾截又拼起來, 就算隔著破衣爛衫,也看得出來那脊背的走勢實在曲折得不像話。在這里凸出來,又在那里凹進去, 若是繞到側面看一看,又會發(fā)現(xiàn)這骨頭在不該折的地方深深地折了進去, 幾乎將整個胸腔都壓得扁扁的,要他的腦袋都按到肚子上。 若單是這般, 或許還能博得幾分憐惜。對于這般不走運的人,便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難免心生幾分憐憫。 可駝子偏又生著一張丑臉,也不知道是被火燒了還是被木錘打過,整張臉的五官都錯了位,被連綿的疤痕攪和在一起,成了一個不成人樣的面團,還發(fā)得亂七八糟,疙里疙瘩。讓人看得心里是又怕又嫌。慘事若只是一點還值得憐憫,若是慘得太過,便是看客也不免生厭。覺得這個駝子實在是討厭,怎么這樣丑,又偏要到自己跟前來惹人眼呢? 所以大家總是喚這個駝子——“阿丑。” “阿丑,去把糞挑了?!?/br> “阿丑,幫我家修一修屋頂?!?/br> “阿丑,去挑泔水——” “阿丑,給你這幾天打更的工錢?!?/br> “阿丑……” 阿丑總是沉默地做活兒。因了他著實是有一把子好力氣,對工作又完全不挑剔,給他什么活兒他就做,是以雖然他生得這樣惹人嫌惡,卻也還是不時有些臟活累活找上門來給他做——不消說,工錢自然是比旁人要薄一些的。對那些沒得挑的人,工頭也好管家也罷,總忍不住要格外刻薄。 沒有人愿意雇傭阿丑去做長工,體面的工作只會留給體面的人。一個人若是丑到了阿丑這樣的程度,就不只是丑得礙眼,還慘得可恨。更何況他是那么的愛喝酒,一身邋里邋遢的破爛衣服,渾身都浸著汗臭味和酒臭味,誰見了都要繞道走。 不管是受了如何不公的待遇,阿丑都不說話。 不知是不是被火燒壞了喉嚨,他的脖子那里也爬著一大塊疤,拉扯著皮rou,結成了觸目驚心的死rou硬塊。許多人因而猜他是個啞巴。但又有和他一同喝酒的人,說偶爾能聽見阿丑喝多了會嚎些醉話。只是那話語實在是含混,便是豎著耳朵也聽不出什么。 阿丑不玩女人,不賭,也不好什么吃食,他只是喝酒,日復一日地喝,手里但凡有點錢,便是不吃飯也要去換酒喝。也不拘是什么酒,旁人請的梨花白他喝得,兩文錢一大碗的兌了水的燒刀子他也喝得。和尋常的愛酒之人不同,他像是全喝不出酒好酒壞,只當做是水一樣灌下去。那喝法在旁人看來簡直嚇人。仿佛他就是靠這酒活著,離了這一口酒就活不下去。 照這樣的喝法,健全的好人也得喝壞了。但奇怪的是,阿丑雖然總是爛醉如泥,卻從不耽誤他做工。 他醉醺醺地去做事,醉醺醺地做好,再醉醺醺地去領些工錢,醉醺醺地離開。拿這工錢去打些酒,再醉醺醺地睡下。 雖然總是醉醺醺的,但人們私下里一合計,卻發(fā)現(xiàn)交給阿丑的活兒從沒出過錯。就是打更也不曾錯過一時半刻的。 這讓小城里的人們嘖嘖稱奇,也有些好事兒的起了好奇心。但不管他們怎么逗他,阿丑都和一灘爛泥似的不起反應。久而久之,閑人們也就厭了,散了。 阿丑既然如此愛喝酒,自然是攢不下錢的。有時竟淪落到飯也吃不起,住也沒地兒住的境地。 他就像是混不在意自己今天在哪里,明天又會在哪里。橋洞睡得,陰溝旁也睡得,爛草棚子也不礙著他的事,只要有酒,他哪里都躺得下。 對吃的,阿丑也是一樣的不拘。只要能填填肚子就夠了。便是拌了爛菜葉的糟面糊,他也是照吃不誤。 尋常人像他這樣的活法,怕是早就病了,死了??苫蛟S是人賤命硬,阿丑怎么都死不了。 便是有一回遇到了豪強家的紈绔子弟調(diào)戲民女,他默不作聲地過去攔了,因給那少女跑了,阿丑被紈绔手下的家奴們毆打了一頓,肋骨都斷了幾根,也沒見著他病死。只死狗一樣在窩棚里躺了半個月,便又顫巍巍地活了。 阿丑不愛說話,也不哭,也不笑,只是終日木頭一樣活著,牛馬一樣做工,牲口飲水一樣喝酒。 只是短工也不是隨時都有的,沒活計的日子,阿丑有錢便去喝酒,沒錢就縮起來不出來,偶爾也會有人來找他做工卻找不到他,但尋不著便也就不找了——像阿丑這樣的人,本就是隨時死在哪里都不奇怪地,誰又會特意去找他,誰又會關心他去了哪里呢? 阿丑有時會不知道去哪里這件事,便也沒有什么人關心。 只有城東頭賣糕點的老文頭知道,阿丑來他這買了糕點之后,總會有那么幾日尋不著他。 而買糕點的阿丑,也與平日不同,總歸是多了幾分活氣。他那雙黑眼睛,平時總是棉布上燒開兩個焦洞似的,只有拿著糕點的時候,還有一點點光。 也只有接過點心的時候,阿丑才會含混地說一聲“謝謝”,那聲音雖是嘶啞的,但總歸讓他看起來像個活人了。 老文頭也曾經(jīng)開玩笑似的問了他買糕點給誰,是不是要去哄親戚家的孩子。但阿丑每次都只搖搖頭不說話,那被火燒得一片疙疙瘩瘩的面龐上扯出像是笑的樣子,看起來更是丑陋,卻總歸是不像個木頭捶打出來的怪東西了。 阿丑來到這的第三年,冬天下了很久的雪。那雪下得那樣大,壓垮了不少窩棚,也凍死了不少人。 風霜雨雪都是不公的,因為它們一樣地落在所有人頭上。富家大族便是牛馬豬狗住的也是磚石砌的屋子,貧民窟里無論男女老幼住的都是破草窩棚,有的甚至只有一卷破爛草席,經(jīng)不住風,扛不住雪,一吹一壓,便是垮了。 那一年的小城里時時有死人。凍僵的尸體在街道上隨處可見,有許多人都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阿丑本也應該死在那個冬天。 他喝了那么多的酒,整日牛馬般做活,又有那么多的傷病,便是沒有這狂風暴雪,也是早就該死掉了。不如說,早就有許多人奇怪阿丑怎么還活著。 聊來聊去,最終也只能歸結于“人賤命硬”四個字了。人越是活得苦痛慘酷,越是不如死了得好,老天越是不收,要多留他在人世受多番苦楚。 這樣說的人們下意識忘了,許多活得沒有阿丑苦的人都死在這場風雪里了。許多比他還要苦命的人甚至都沒有挨到第一場雪落下來。 這世道上,人要是不值錢,命也就更加賤。死了便也就死了,連在別人嘴里做一份長久談資的資格都沒有,隨便嚼一嚼,便和花生衣瓜子皮似的吐出去了。 阿丑認得的許多人都不在了,但他還活著。雖然活得豬狗不如,也還是活著的。 在第三場雪落下來的時候,城里百姓的日子忽然就好過起來了。 因為城里的小宗門忽然來了城北的貧民窟,修了不少結實又暖和的新棚子,讓這里的百姓得以住下去。他們還在城中四處都設了施粥棚,供吃不上飯的人一日來領三餐。那施粥棚雖然叫施粥棚,卻不止施粥,還施舍些好飯好菜,間或還有些葷菜可以吃。 許多如阿丑這般的人得了新的住處,也得了不要錢的飯食,他們因而能在這樣的寒冬里活下去了。 有消息靈通的人去打聽,原來是因為上界最近在辦喜事。據(jù)說昆侖的仙子要嫁給東海的神君,為了慶祝他二人定親,與昆侖和東海有關的宗門都在行善事——據(jù)說這是那位仙子的主意,她早年行走人間,見多了世間苦難,便借著自己定親的時機,多接濟些窮苦之人,算是積攢功德。 “這才叫普天同慶呢!” “管她是為了積攢功德還是賺些好名聲,吃飽了肚皮才是最重要的!” “白仙子真是神仙娘子,愿上天保佑她長生不老,萬事如意……” 人們交口稱贊著昆侖仙子與東海神君的功德,誰也沒有留意到,阿丑默默走出了新建給他的棚子,獨自走到爛泥溝都結冰的橋下。 他看著半結冰的河面,那上面倒映出來一個模糊的影子,如此丑陋,如此邋遢,如此破爛不堪,比什么惡鬼都要骯臟。 誰還能認得出這是昆侖墟的少年英才?誰還認得出這是大家所推崇仰慕的小師叔殷風烈? 殷風烈已經(jīng)死了,在這里的,只有一個爛泥捏出來的阿丑。 他知,于白飛鴻來說,殷風烈是早就已經(jīng)死了的。死了許多年了。 而他也寧愿他已經(jīng)死了。比起用這般不堪的面目去見她,把她卷進那些血腥恩怨里,他寧可永永遠遠,在她心里做一個死人。一個死在最美好的年紀,如旭日朝陽般的少年。 他也知,只要他去找她,只要她認出來他,那么,白飛鴻一定會跟他走。拋下即將到手的神君夫人之位,拋下昆侖墟的一切,悔婚背約,叛離師門,跟著他走。 即便他已是這般模樣。 即使要與過往的一切為敵。 無關情.愛,只因她就是這樣的人。 他猛地揮起拳頭,重重砸在骯臟的冰面上,把混著雜草的冰層砸了個粉碎,濺起許多泥水。 他一直砸到雙手破裂出血,一直砸到再也看不清水上的倒影。 泥水和著血水濺了他滿身滿臉,濺得他的眼珠都是一片通紅,可他無法說話,被深海的水壓弄壞了的喉嚨無法說話,只能發(fā)出不堪入耳的嗬嗬聲。 他告訴自己,算了罷。 就讓她當他已經(jīng)死了。就讓他永遠在她心里做個死人。 至少陸家不會虧待她。 那位劍道第一人既然愿意以道侶身份迎娶白飛鴻那樣出身低微又修道無望的女子,還做出了這樣的排場,應當也是真心愛慘了她。 在那個人身邊,總好過跟了他這樣一個不人不鬼的東西。 阿丑看著冰面上破碎的影子,摸出一個冰疙瘩似的窩窩頭,用臟兮兮的手塞進嘴里。 那一天的橋梁下,發(fā)出了野狗般的慘嚎。 那聲音實在過于凄厲,比鬼哭更甚,以至于有快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人敢去那泥橋底下。